王立中出身山西农村,父亲在私营矿场运煤,母亲也在矿区做勤杂工,家里还有一个比他小三四岁的弟弟。穷乡僻壤出个大学生不容易,何况他当年考中的是国内第一学府,父母如同得了金凤凰,加倍拼命挣钱供他读书深造。王立中研究生毕业后应聘到上海一家大型设计院,待遇优渥,不久又赢取本地姑娘芳心,荣任上海女婿。女方家要求在沪买房,动辄上百万的房价对王家人来说是笔天文数字,但为顾全儿子颜面,一家人硬是砸锅卖铁四处借贷,王立中的弟弟甚至将工作几年的积蓄全搭进去,勉强凑够首付。王立中后来找到门路**经商,渐渐发达,还清房贷,屋子豪装,还给老婆买了辆甲壳虫,给自己买了辆凯迪拉克,过上标准的中产阶级富裕生活。可他做人不地道,安居乐业后就把依旧在老家受穷的亲人忘到九霄云外,先是春节不回家,进而音讯全无,彻底中断联系。年初他弟弟去矿上运煤遭遇事故,右腿截肢,医生说要想自主行走必须安装假肢,费用至少三万以上,而王家为给儿子治病早已债台高筑,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分钱,只好向远在上海的长子求助。老人图省钱,买了张站票,从太原一直站到上海,又背着行李由火车站步行至儿子家。他满怀希望,以为王立中得知弟弟有难,定会义不容辞搭救,来到小区门口,保安见他破衣烂衫,当成流浪汉对待,王父请他给儿子家打电话,王立中的老婆竟声称不认识,保安经不住王父苦苦哀求,领他直接登门,儿媳妇闭门不见,还命令保安撵人,王父只好在小区外等候。夜里王立中开车回家,见父亲蹲在小区入口的花坛边,身旁摆着一只破旧的塑料编织袋,一个脏兮兮的矿泉水瓶,与乞丐无异,便不问青红皂白,大骂父亲丢人。保安看不下去,上前劝解,邻居们路过瞧见也纷纷停步指责,但王立中毫无愧色,同他老婆立场一致,坚决不准父亲进门,最后扔下两百块命他赶紧回老家。王父千里迢迢赶来吃个闭门羹,不敢相信自己千辛万苦养出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背上行李离开小区,一路上捏着那两百块边走边哭,想到自家小儿子当初为成全哥哥的大学梦,初中没毕业便辍学打工,省吃俭用攒下生活费寄给哥哥买衣买书,好容易存下几万块娶媳妇的钱,也贡献给王立中付首付。如今遭难,终身残疾,想求哥哥帮忙,竟是这般下场……老人越想越悲,踽踽凉凉凄凄惶惶,一时鬼迷心窍,爬到外白渡桥上去,幸被119救下。♀事件经由电视台报道,民间反响强烈,人们一致谴责王立中夫妇数典忘祖不仁不义,记者更直接跑去他家采访,赵敏正是因那次报道知悉老同学的所作所为。
郝质华听到后面气得眼眶发红,骂道:“这个混蛋,亏他还是高材生,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怪道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知识分子的名声就是被他这种耗子屎败坏的!你知道他父亲后来怎样了?”
赵敏说:“我给记者打过电话,他父亲已经回老家了,电视台帮我找到地址,我以热心观众的身份寄了五万块给他们救急。”
郝质华点头:“这还差不多,你要是说你袖手旁观,我真会把车上那些衣服撕碎了塞你嘴里。”
她措辞激烈,举起杯子大口喝水,用拳头敲击胸膛,真个怒塞胸臆。赵敏掏出香烟,又模出火柴盒点着,轻轻吸一口后拈在指尖,笑劝:“你这脾气得改改,嫉恶如仇的人容易短命,看看鲁迅先生五十多岁就死了,挨他骂的人大多比他长寿。”
郝质华反讽:“我可没鲁迅那么伟大,他要求道德标杆,我只算拥有起码的良心。凡是对他人有害的东西,对我也有害,凡是对他人有益的,对我也有益。每次听说这些狼行狗性的恶人恶事,我都会想如果我是受害者该怎么办?恶人不受惩罚,好人随时会遇害。你把王立中的电话给我,我骂他一顿,再联系学友会,教他臭名远扬!”
赵敏模透她的脾气,向来敢说敢做,便拿出手机乔模乔样查找,回说自己已将他的联系方式和通话记录删除了。
“那名片总还有吧。”
“扔了。”
“公司地址和家庭住址呢?”
“你还准备打上山门呀?太过啦,何必为那种人渣**份。”
“我咽不下这口气!”
郝质华心口火烧火辣,她自幼受传统教育熏陶,家训之一乃是“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虽说只是平凡女流,无有雄才大略,国家大义管不了,但路见不平仍会拔刀相助。想到跟那不孝的禽兽打过交道,她深以为恨,急于惩治。
赵敏递上纸巾,抚着她的背说:“师姐,你的性格简直得了伯父真传,一看见你这个情形我就明白伯父当年为什么升不了官。”
她没被郝质华的凌视吓住,更进一步说:“本来以伯父的资历,当初至少能升到部级,做个中央委员不成问题。可惜他过分正直,非要水清无鱼,至察无徒,结果青云直落,六十退休还只是个厅长,空余多少壮志未酬。崇高的道德固然可敬,但有句话说得好,‘美德的道路窄而险,罪恶的道路宽而平’,不想变成坏人,取中庸之道足矣,没必要为了高风亮节舍身犯险。”
郝质华眼中射出剑光:“‘美德的道路窄而险,罪恶的道路宽而平’,这只是上半句,那个名人接下来还说‘两条路止境不同:走后一条是送死,走前一条是得生,而且得到的是永生’。我爸爸是没能高车驷马紫绶金章,但他至始至终坚持信仰,从未失却做人的原则。我和哥哥们都以他为荣,因为值得骄傲的是人的品行,而不是身份。”
赵敏到底畏惧她所散发的锐气,不敢针锋相对,笑盈盈打趣:“我猜到你会是这种反应,像郝师姐这种德才兼备出身仕宦的人才是名副其实的‘名媛’,那些穿着晚礼服四处走秀炫富的假名媛不过是哗众取宠的玩偶。诶,怪不得国外的政治家大多是有钱人,良好的家境更利于培养孩子的德操,就像衣食无忧的人才会追寻真理立心圣贤。假如乔达摩悉达多不是尊贵的王子,又怎能成为普度众生的释迦牟尼呢。”
再讨论下去,这顿饭定演变成争辩会,因此她巧妙转移视线,避开容易产生异议的话题。郝质华明白有些问题双方各持己见,相互间难以说服,也自觉配合。聚餐结束后赵敏送她回家,走到家门口,已近10点。
郝家处在静安一片老式别墅区,是十年前她在纽约证券公司工作的三哥孝敬给父母养老的,父亲郝辛为官廉洁,作风俭朴,认为住在这种地方有损清誉,一直不愿搬家。房子便长期闲置,近年他夫妻年事渐高,原先住的老宿舍楼层太高,攀爬起来已觉吃力,只好服老迁居,郝质华回国后也被招来同住。三层高的联排三口人住宽敞有余,外部环境也整洁清幽,只是内部条件极为简陋。搬家时郝辛以节约为本,坚决不找装修公司仔细装潢,随便雇几个工人粉刷墙壁,打扫干净后直接入住。走进正门,经过老旧掉漆的鞋柜是一间空空如也的大玄关,右拐是更开阔的客厅,水泥地面j□j着,一套组合沙发、电视柜、几把旧藤椅是此处全部陈设,头顶悬挂叶片泛黄的老式吊扇,只在三伏天里运转,郝辛觉得冷暖寒暑乃自然规律,人本该顺应自然,因而普及大众的空调至今与他们家无缘。好在郝质华不怎么怕热,冬天实在冻得受不了便靠电炉取暖,习惯之后也不觉难熬。
这个点父母想必已就寝,她踮起脚尖尽量不弄出声响,走到楼梯口客厅亮起灯,母亲林惠披衣出来,问女儿吃没吃饭。
“吃过啦,您别管我,休息吧。”
母女对话时,郝辛也走出卧室,问她:“今晚又加班?”
郝质华退下楼梯,规规矩矩同父亲讲话。
“和朋友去吃饭了。”
“哪个朋友?”
“赵敏,您认识的。”
林惠提醒丈夫:“是她大学时的师妹,那个顶漂亮的小姑娘,以前来咱们家玩过好多次。”
郝辛的注意力转向女儿手里的购物袋,他不认识商标,但目测很贵,铜铸一般的脸又凭添几多僵硬,伸手一指。
“那是你买的?”
郝质华急忙否认:“不,是赵敏给我的,她衣服太多,自己穿不了,常常送给朋友们。”
“她家是开制衣厂的?我记得她送过你好几次衣服。”
“她有衣服癖,买衣服是她的头等爱好。”
郝质华声音细柔,像旧社会不出闺阁的弱小姐,与公司里的形象大不相同。不管成长为多么精明强悍雷厉风行的职业女性,在威严的父亲跟前她始终谦卑渺小,恰如小草之于森林,水滴之于大海,说话行事总会不自觉观其颜色,父亲若对她表现不满,她便焦灼难安,生怕令其失望。
郝辛看起来是有点不痛快,他鄙视以奢侈为首的种种恶习,唯恐自己的孩子身受其害,一有嫌疑即刻耳提面命。
“以后别再收她的礼物,也尽量减少来往,她如今是商人,背景复杂,咱们家该避的嫌还得避。”
郝质华不做声,林惠笑道:“你管太宽了,两个孩子好了那么多年,干嘛破坏人家友谊。你退休十几年,茶早凉成冰了,还有什么嫌疑可避。”
郝辛正色道:“我是无所谓,可她两个哥哥名声要紧。”
“哦哟,谁还看得上老大老二那种清水衙门呀,如今的人拜只拜大佛,香只烧高香,人家大地产商昏了头才会巴结文物管理局。”
“诶,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前几天新闻刚报道陕西一处工地挖出千年前的文化遗址,极具考古价值,可是开发商为保住利益,暗中收买市文物局的官员,继续施工。不是群众及时向省厅反应,千年的文物都被他们破坏殆尽。”
“还有这种事?”
“不止!这几年搞地产开发拆除了多少古建筑,那都是咱们老祖宗心血结晶,留给子孙后代的无价财富,就被这些财迷心窍的家伙轻描淡写毁了。所以我生平最恶地产商,满身铜臭不说,心地也肮脏无比,专挖社会主义墙角。我的女儿怎能跟这种万恶的资本家交朋友?”
郝质华忍不住替朋友辩护:“爸爸,赵敏不是资本家,只是受聘到那家公司任总经理,公司决策全由董事会制定执行,她没实质的自主权。”
“都一样,为虎作伥,一丘之貉!”
郝辛气呼呼说完回房,又旋即转身说:“白局长的太太给你介绍了一个飞行员,明天下班去见见。”
不知第几次接到这类“军令”,郝质华不胜其烦的咬住下唇,林惠忙斜跨一步,谨防丈夫觉出女儿的不耐。
“她刚到新公司,工作忙,这种事缓一缓再说吧。”
郝辛岂容商量,低吼:“工作忙就能忽视个人问题?翻过年都三十九了,不抓紧时间见好就收,难道任她一辈子蹉跎下去!好好的女儿不嫁人,别人该怎么看咱们,我丢不起这个人?”
声口硬得能嚼碎铁钉,郝质华赶忙低头接旨。
“爸爸,您别发火,我去就是了。”
她那种狼狈怯弱的形状也不为郝辛所乐见,老头儿悒懊长叹,好像她是陷在他心坎儿上的一根刺,难以拔除。
“见面时注意礼节,别跟上次似的一脸凶相,当场就把人吓退了。”
林惠安慰女儿:“你爸爸是老古董,臭脾气到死改不了,别理他,洗澡睡觉吧。”
郝质华乖乖点头,向父母道晚安后上楼,推开卧室门时,收到一条短信,是贵和发来的。
“尊敬的郝所,今天听了您的话,心情好转,终于认识到您是位正直负责的领导。我决定跟着您好好干,请多指教。”
郝质华面容舒展,这条“心情好转”的短信来得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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