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早上,千金难得的按时起床与家人共进早餐,每周的这一天被学生上班族喻为“福来day”或“黎明前的黑暗”,乐观主义者翘首期盼近在咫尺的解放,悲观主义者皮耷嘴歪难以为继,在她的意识里,珍珠是悲观主义免疫者,目下却不知为何爬在餐桌上要死要活j□j喊疼。
她紧赶几步上前问坐在她旁边的胜利:“这丫头怎么了?哪儿疼呀?”
胜利支起下巴瘪嘴,看情形又是珍珠自个儿作出来的。
“姑姑,我的胃又胀又疼,难受死了。”
胃疼不是小毛病,千金忙仰头呼唤楼道里的丈夫,景怡迅速赶到,见珍珠这副模样可惊可愕,模额头探脉搏,准备跟她父母商量送医诊治。
这时,佳音端着一锅带丝排骨汤出来,听了小姑子夫妇的话并不着急,反倒黑脸数落女儿。
“别管她,她这叫自酿苦酒自己喝,活该!”
见千金景怡茫然,补充:“昨天她打电话给她爸爸,说想吃那种填了抹茶冰淇淋的日式团子,她爸爸下班给她带回一打。晚饭前她一口气吃了四个,我怕她吃多闹肚子,一再叫她少吃。她不听,饭后又吃了三个,分了一个给勇勇,还剩四个,我无论如何不许她吃。谁想她半夜三更爬起来,偷偷从冷冻室翻出来全吃光了!那团子一个足有灿灿拳头那么大,糯米做的,要多糍实有多糍实,又是冰淇淋的馅儿,搁冰箱里冻得硬邦邦的,夜里就着凉水吃下去能不出事吗?凌晨三四点就听她叫唤,进房一看,吐了满床,又酸又臭看得人直作呕,还是她爸爸收拾的。”
回想那情形,特别是秀明光脚站在冷水里踩床单,冻得丝丝抽气的画面,她便气不打一处来,很想对准珍珠脑门使劲戳两遍。说来奇怪,她对任何人都能最大限度包容迁就,唯独受不了女儿的一些劣行,火气说燃就燃,往往星星之火便成燎原之势,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爱之深,责之切”。
她走到摆满早点的餐桌前,吆喝珍珠挪地,腾出桌面让她安置汤锅。珍珠稀里糊涂衬起,打翻一碟凉拌千张,油盐酱醋流淌开,顺着桌沿滴答滴答落到刚打过蜡的实木地板上。
佳音恼怒,顺手抽她肩膀:“一天到晚毛毛腾腾,明明不是什么大病,装得倒挺严重,又想找借口逃学是吧!”
珍珠委屈气愤,捂住胸口双腿乱蹬,拖鞋踢出老远,打到正向这边走来的贵和腿上,他不明状况,先站定观察,只听侄女叫嚷:“妈妈,您女儿的命要紧还是一盘菜要紧?人家都疼成这样了,您还饶不过,我是您亲生的吗!”
佳音最讨厌她人来疯式的撒娇,啐道:“谁叫你把妈妈的话当耳旁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珍珠气得要哭,顺势倒向胜利肩膀,又向千金叫苦:“姑姑,我要死了。”
千金听说她胃疼的因由也觉得淘气,教训道:“你哪条馋虫犯了,又不是难民营放出来的,吃那么多。大哥也是,就不会少买点,家里除了你没人吃那玩意,一次性买一打,存心撑死你呀。”
佳音说:“你还不知道你大哥,珍珠的话就是圣旨,她想吃什么,随便开个口,你大哥准会成堆成捆的买,生怕她吃不饱吃不够,恨不得把人家的店铺搬回来。我看,他上辈子八成欠这丫头很多债。”
珍珠不愿听母亲絮叨,祸水东移,抱怨起灿灿来。
“都怪灿灿,昨天给他吃他死活不要,要是帮我解决一两个,我也不至于搞成这样。”
千金一听不乐意了,嗔道:“你少东责西怪的,我们灿灿正换牙呢,而且他一直不爱吃糯米团子,去年暑假去京都旅行,那么多有名的和果子他一口都不尝,你给他吃这个,他当然不要了。”
美帆猜是为秀明的缘故,笑叹:“大哥疼女儿又不是稀奇事,他自己乐意,我们何必过问。珍珠,快来吃药,吃完上你爸妈卧室好好睡一觉,很快就不疼了。”
她十分自然的从佳音手里拿过水杯,亲手服侍珍珠吃药,一面轻轻的哄,仿佛自己才是她的亲生母亲。胜利嫌她故作姿态,又因她抢了大嫂的母爱光环,越看越厌,将椅子挪出几分,不料膝盖中了贵和一记“无影脚”。
贵和以眼神警告弟弟休要在长辈跟前做脸色,当美帆无意间看向他时,立马变脸堆笑,拉开旁边的椅子请她入座。
美帆等佳音扶珍珠回房方才坐下,举手梳理头发,查看发丝上是否沾有异物,俨然远行万里,风尘劳顿的样子。
“如今空气太脏了,才两三天没打扫,柜子上就全是灰,待会儿得洗头了,哎,身上也直冒汗,好热呀。”
贵和忙找来一本杂志替她扇凉,他风闻近日二嫂情绪欠佳,得赶紧讨好,以防她烦极生事。
美帆果然受用,朝他赞许微笑:“三弟这会儿精神不错,感冒好了?”
她一起头,大家伙跟着问候,贵和点头不迭:“好了,全好了。”,进而摆出大力水手状,生龙活虎说:“我这身板,山风吹不倒,冰雪压不折,小小的感冒能耐我何。”
千金咍笑:“吹牛,前晚也不知谁病得跟坨浆糊似的,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痛。”
说完转问美帆:“二嫂,那事儿跟我二哥说了吗?我朋友催我回话呢。”
提起丈夫,美帆的心霎时堕入北极圈,咨嗟:“问啦,他说找他当顾问的公司太多,他就算变成孙悟空也j□j乏术,叫你朋友另请高明。”
千金本未抱大期望,自言自语道:“我朋友也说二哥名头响,原来他在律师界这么有人气。”
美帆月复诽:“他的确‘有人气’,有人快被他气死了,比如我。”
千金接着说:“也不知他成天忙什么,对了,怎么没见他下来吃饭,还在睡?”
美帆眼帘低垂,忙着往面包上涂果酱,看似漫不经心答话:“也许吧,但是没睡楼上。”
“那他睡哪儿了?哎呀!难不成二哥昨晚又没回家?”
美帆姿态优美的歪了歪头,轻轻咬一口面包,余人已然炸锅,先是千金带头感叹:“二哥不要命啦,三天两头熬通宵,他这明显是作死!”
胜利说:“二哥太可怜了,干嘛把自己搞这么辛苦,我从没见过比他更亡命的工作狂,再这样下去健康准亮红灯。”
千金扭头吩咐景怡:“哥哥,你今天下班先去咱们家,到储藏室多拿几盒冬虫夏草过来,我让大嫂煲汤给二哥补补,他成日加班,身体吃不消的。”
美帆见他们的对话中心全围绕赛亮展开,别提多寒心,心下怨念:“这些人自私无情,说来说去只关心自家人,何曾问过我的疾苦,他自愿加班辛苦,我无辜遇冷就不叫苦?他那边劳累过度会生病,我这边心沉还能坠死人呢。想来,别家夫妻在我这个年纪正是琴瑟和谐水j□j融,享不尽的闺阁之乐,我却似三春蒲柳,日夜在这冰窟窿里遭风雨催送,无人解忧,唯有长歌当哭,自遣离愁。”
感伤涌上来,她美丽的脸宛若雨后残花,显露凄色。贵和嗅觉敏锐,紧急替缺乏眼力见的弟弟妹妹打掩护,将话题引向景怡。
“说到加班,景怡哥昨晚好像也很晚下班,我12点多到家,临睡前才见你开车回来,是不是又遇上急诊了?”
景怡笑了笑,没打算细说,千金却自顾自托出昨日发生在亚洲医院的跳楼事件,胜利已通过微博获知此事,却不知景怡曾为死者动过手术,他热衷八卦,连忙刨根究地,千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景怡替死者缝合伤口的细节一并吐露。
“那姑娘刚做过子宫切除术,伤口还没愈合,坠楼时一下子全炸开,肠肝肚脾挂在外面,脑袋更是开了花,头盖骨碎成十几片,脑子也裂成一坨一坨的。灿灿他爸花了两个多小时,缝了几百针才把肚子上的伤口缝上,又用三个多小时将碎掉的头骨一块一块拼回去,比给活人动手术还费劲……”
美帆听着听着脸煞白,转眼捂嘴干呕,直奔卫生间。这下胜利倒不觉她做作,胃部喉管也有点蠢蠢欲动,冲千金哆口:“姐姐,姐夫的手刚模过死人,你就不觉得奇怪?”
千金翻个猛烈的白眼:“你少心理阴暗了,当时那种情况,医院的医生护士都嫌晦气,没人愿替那姑娘料理善后,只有你姐夫挺身而出,他是教授级医师耶,为一具死去的尸体清洗缝针,那叫纡尊降贵,高风亮节。世间有几人能做到这么无私的境界,我都不知道多为他骄傲!”
贵和也为她欢喜自豪,忙向景怡夸耀:“景怡哥,这丫头不是嘴甜奉承你哦,说的绝对都是真心话。”
景怡高兴得蜜里调油,美滋滋点头:“知道,所以我才对她一往情深嘛。”
说着,情不自禁模模妻子头发,再毫不避嫌的当众亲她一口,惹得胜利大呼肉麻。
千金拧完弟弟的嘴,问贵和:“你昨天早上出门时心情好像很糟糕,我还替你担心呢,怎么这么快就没事了。”
景怡也问:“是啊,小和,昨天在车上我也感觉怪,投标结果如何?你们公司中了吗?”
提起这事,贵和那叫一个乐。昨天他心如枯槁的出席开标会,郝质华见到他,仍是面瘫加目空,似乎已当他是分类好的不可回收垃圾,准备随时丢弃。他也懒得挣命,死心等待末日宣判,哪晓得密封袋拆开后,里面的标书竟更换内容,不再是他之前做好的那份。他犹如箭穿雁口,钩搭鱼鳃,生生石化,失魂半晌方想起关注标书内容,看后冷汗一下冒出来,脑袋加倍混乱,恍若做梦。
那标书确被人动过手脚,理念依稀保留原貌,方案的元神、外壳却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由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灰野鸡化作金凤凰,从头到脚高端大气上档次,完全是大师级水准,比对手公司的作品更胜一筹。
全所上下具备此等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本领的独推郝质华,贵和云里雾里时,她已做为入围代表前往答辩,答辩过程不对外公开,是以他无法领略她挑动三寸不烂之舌征服招标方的真实镜头,凭空想象,则只能联想起《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羽扇纶巾,指点江山,谈笑间强弩飞灰湮灭的气派景象,靠语言形容的话,更只有三个字——酷、炫、刁,因为结果是他们中标了。
“开始我见她不理人,还当她存心看我出洋相,谁知她竟在我休假期间修改方案,把我的设计查缺补漏,去粗存精,动了一番大手术,那效果,看得人直竖拇指。你们说她怎么那么有先见之明,牛,实在是牛。”
通过贵和扬眉奋髯的评述,众人不难猜到昨日他是如何手舞足蹈,欣喜若狂,千金调侃:“你平时一口一个‘齐天大剩’、‘剩者为王’的埋汰人家,现在又捧得天花乱坠,有你这么反复无常的吗,羞羞羞!”
贵和笑脸嬉皮:“认识事物总有一个由表及里、自浅入深的过程嘛,革命征途上谁还能不犯几次路线错误,从今天起,我将义无反顾摒弃一切猥琐男的狭隘观念,绝不对大龄未婚女青年发动人身攻击,请在座诸君与我共勉。”
景怡笑道:“小和方向盘打这么猛,由此可见你们那位女所长魅力难挡呀,凭你以往的口风,我一直当她是个血盆大口的女魔头。”
千金说:“我也是,一听他说起‘郝质华’就想到《穿普拉达的女王》里梅丽尔斯特里普演那女主编,她到底多大年纪?有没有四十岁?”
贵和说:“四十差一点,不过也快了,但看着还算年轻,想是没生过孩子。”
胜利问:“真没结过婚?这么优秀的女人肯定不少人追。”
贵和想起前些天见过的那个开慕尚的“凯子”,便说:“好像有男朋友,她是那种眼睛生在头顶上的女人,大概太挑剔才拖到这把年纪。管她呢,对上司只要求有能力,结没结婚关我鸟事。嗳,她昨天简直酷毙了,评标专家全是些老狐狸,听说问的问题都刁钻得不行,她居然单枪匹马对付下来,换成我去,兴许每个字之间都得打顿号。”
胜利咧嘴笑:“不是顿号是省略号吧,三哥心理素质不过关,这点小场面就把您震住了。”
贵和又踢他一脚:“你小子不照镜子不知丑,自己才是脓包德行,一个期中考试就能逼得你一夜连跑四五趟厕所,想我当年参加高考,一连三天吃睡如常,脸不红心不跳,那气度,整个一姜太公安坐钓鱼台。你修炼十年也赶不上。”
景怡插嘴:“其实你们家四兄弟里边属你大哥心理素质最过硬。”
千金绝少听丈夫夸奖秀明,忙问为什么。
景怡说:“你大哥考试从来无压力,我们高考那会儿,他每场都是先在考卷上签好名字,然后爬桌上睡觉,到点起来走人。最后一场英语考试,他睡过头,监考老师过去拍他,说‘同学,考试结束了,你该走啦’,他迷迷糊糊出去,外面同学正交头接耳,看见他顺口问‘作文写得怎么样啊?’。你们大哥当时梳着时髦的中分头,就那么潇洒的一甩刘海,回答‘叫我离场的女老师长得挺漂亮,所以我交卷时在上面写了句thankyouverymach。”
和胜利大笑喷饭,千金啐道:“你当吹牛不要钱,只要吹得圆呀,我大哥才没那么傻!”
景怡亦庄亦谐辩解:“我以人格担保,此事千真万确,你大哥不仅写了那句话,还很自觉的在卷首画了个大鸭蛋,自己把分儿给打了,怕阅卷老师过意不去,又在一旁写了句‘notatall’,他就会这两句英文,发音挺地道,比黄晓明还标准。”
胜利狂笑难支,一直滑到餐桌下,千金正追着景怡掐,秀明闪电般钻出,唬的众人毛骨悚然。
“珍珠呢!”
秀明满心记挂宝贝女儿,哪管他们之前是在造谣生事还是危言耸听,随手逮住贵和询问珍珠下落。
贵和表情转太快,下巴几乎月兑臼,忍痛说:“她吃过药,进屋躺着了。”
秀明以加速度奔出,景怡等人大眼相瞪,似泄气的皮球吐出虚惊。两分钟后,佳音进来盛饭装菜,放在托盘里准备送回房。
贵和问:“大哥不出来吃?”
佳音苦恼不过的说:“珍珠要她爸爸陪,一步不肯放,你大哥顺着她,要在屋里吃饭。”
她走后,千金忍不住叫嚷:“这哪儿是女儿,分明是讨债的冤家,大哥太惯她了,干脆搂着唱摇篮曲得了。灿灿,我警告你,今后找对象绝对不许要这号的,否则妈妈会被气吐血!”
让灿灿评估,母亲和表姐半斤八两,他懒得理会,对景怡说:“爸爸您吃好了吗?我和小勇上学快迟到了。”
景怡赶忙喝完最后半碗粥,迅速换衣送孩子们上学,胜利没了珍珠同路,便搭姐夫的顺风车,千金上楼看连续剧,美帆不堪劳累回房卧倒养精神,贵和收拾收拾也准备上班。出门前佳音泡了壶洋参茶,叫他喝完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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