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寺后一家人 大家难当(上)之刮目相看(3)

作者 : 四胖子

“你吃这个不要紧吗?”

郝质华见服务生端上几大盘烤过的里脊、猪颈、五花肉,终于憋不住如是发问,遵照她客随主便的方针,午间就餐地点由贵和选定,他小心征求郝质华意见,只得到一句“吃完能增强干劲的”广义答复,斟酌半日,决定来公司对面这家小有名气的韩国烧烤。♀店主是韩国人,味道正宗,份量十足,还有个不多得的好处,顾客点菜后,厨师会帮忙烤制好再上桌,不必担心像别家店那样弄得满身油烟。

点菜时,他依稀感到郝质华的眼神有些怪异,心下嘟噜是否选错地方,等她问出那句话,不禁紧张,忙问:“您不喜欢吃烧烤?”

郝质华摇头:“我倒是蛮喜欢,但你……能吃猪肉?”

她看员工资料,贵和的身份证显示他是维吾尔族,维族人信奉伊斯兰教,禁食猪肉,是以刚才见他点菜时噼里啪啦要了一堆猪肉猪脑猪下水,着实吃惊不小。

贵和花了两三秒钟越过反射弧,拍膝而笑:“您别急,我不是正宗的维族人。”

“恩?”

“我祖上确实是和田那块儿的买买提,一百多年前下到江南经商,我们家是其中一支。”

“哦,这么说你家还挺有渊源的,一定发生过许多传奇故事。”

郝质华喜爱历史,听此一言浮想联翩,脑海映射出黄沙漫天的古道、叮当作响的驼铃,以及近代商海中的尔虞我诈荣辱沉浮,希望贵和能说道几件佐饭,可惜这只知数理化的小青年眨眼便扫灭她的兴致。

“传奇肯定不少,但到我这辈都失传了,我爷爷那阵遭遇文化大、革命,全家被斗得够呛,我爸爸直到老年还有心理阴影,怕祸从口出,很少跟我们讲过去的事。我只知道解放前我家一直是当地大户,我老家,也就是我现在住的房子,背后有座百多年的古寺,叫长乐寺。听老人们说,当年建寺时我祖上捐过不少钱,文、革前,寺里的功德塔上还刻有我们老赛家祖先的大名呢。”

郝质华略感惋惜,十年动、乱湮灭多少宝贵文物历史遗产,受害的又何止他们一家。

“你们在江南待了一两百年,应该汉化得差不多了吧?”

“岂止汉化,我们家往前推六七代就混入汉族血统,后来也一直与当地人通婚,如今家里都是地地道道的汉族,风俗习惯思想观念跟真正的维族八竿子都打不到着了。”

“那你的身份证干嘛还登记成维吾尔族?”

“嗨,还不是历史遗留问题,文、革我爷爷挨整时对外宣称自家是维族,中央指示要特别团结少数民族兄弟,造反派这才手下留情,没对他们痛下杀手。”

“文、革到七十年代中期就结束了,你是80后,干嘛还要冒充少数民族?”

“后来不是恢复高考嘛,我爸爸听说少数民族考生中考高考都能加分,为了儿女们升学容易,干脆都登记成维族。”

“哈哈,你们这是钻政策空子嘛,我也有几个同学,父母有一方是少数民族,登记时都没选汉族,就图考试能加分。”

顾虑解除,他们放心开动,聊天仍在进行,贵和打趣道:“您刚知道我是维族人时心情有点微妙吧,小学时我们班有个女生很怕我,我一没骂过她二没打过她,可她老是见我就跑。我莫名其妙,后来才听人说,那女生的父亲在新疆工作,那边的疆、独分子时常闹事,内地人消息闭塞,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说维族人集体仇视汉族,动不动拔刀乱砍。她以为我是维族人,怕我随时抽出新月弯刀劈她两下。”

郝质华捂嘴大笑,嘴里的食物快包不住,好不容易咽下,歇上一口气方说:“以前通讯不发达,中国幅员辽阔,各地居民相互缺乏了解,很容易听信谣言,我记得我大学时有一阵说北京公交车闹鬼,起初只是小圈子里的逸闻,没想到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吓得外地人来北京后都不敢乘公交车了。”

贵和说:“话传三张嘴,长虫也长脚,别说过去通讯不畅,就说如今互联网覆盖范围那么广,民族地域间仍存在很多误解。我身边不少人,一说起维族,第一印象不是戴着白帽烤羊肉,就是拿起砍刀卖切糕,完全不了解别人的文化风俗。因为这个,内地人去新疆时常与当地人发生摩擦,我去乌鲁木齐出差亲眼见到广东佬带猪肉制品和酒到伊斯兰餐厅吃饭,还无视劝阻与人争执。还有汉族大妈去市场买羊肉,这块戳一戳,那块掂一掂,模完之后又不买,这在汉地没什么。但按照维族的习惯,除非决定买,否则顾客是不能用手触模生肉的,由此酿成矛盾,只能说双方缺乏沟通,不能简单粗暴相互指责。”

他见解明智,说得头头是道,郝质华颇感诧异。

“看不出你还挺有思想的,视点公正理性,不像其他年轻人那么片面浮躁。”

她批评人时不讲情面,遇上值得赞赏的人事也不会吝于表扬,贵和不敢在她面前装逼,害臊傻笑:“这些都是跟我二嫂聊天时总结的,她正经是个才女,成天博览群书,一肚子墨水,懂得比我二哥还多,尤其对中国古代史感兴趣。经常哀叹传统文化流失,现代人思想狭隘,今不如古。说唐初之所以能开辟空前绝后的盛世,全仗当时开放开明的国风,那时的中国人强大自信,海纳百川,包容天下,无论本土或是外来文明都能自由发展,这才使得科技、文化、思想界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在国际上的地位能甩如今老美好几光年。”

“好几光年”略带愤青之嫌,但鼎盛时期的唐帝国确实威服四海,万国来朝,这辉煌的记忆化作民族基因深埋于每个中国人的血管里,忆起大唐,少有人不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恨不能穿越回去亲历盛景。

郝质华若有所失点点头:“盛唐我们的文化科技的确硕果累累,英才辈出,大唐的官僚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有名的才子学士个个智勇双全,举国呈现豪迈、豁达、从容、自信的气质,那之后再没出现过一个能与之媲美的时代,上下五千年,最华美的篇章定格在短短几页里,回顾历史真叫人慨然感伤。”

她稍做叹息,将话题从遥远的追溯拉回到现实轨迹,微笑着说:“早上听说你妹夫素质高,你二嫂又是才女,你们家的亲戚好像都很不错。”

这点贵和不必自谦,非但不自谦还大大夸耀。

“那是,我爸爸以前去算命,算命先生说我们家几兄妹各有各的福分,但夫妻运都相当好,我还没提我大嫂呢,那才叫一个贤良淑德,秀外慧中,奉亲慈幼,怜贫惜老,搁古代绝对够资格立牌坊、进《孝妇传》。”

郝质华管他是不是夸张,笑道:“那么你也可以放心了,哥哥妹妹的婚姻都这么圆满,你今后想必也能找到优秀的伴侣。”

“哈哈,所以我一点不担心,家里老催我相亲,怕我变剩男,其实等时机成熟,老天自会赐我良缘,我何苦庸人自扰。”

气氛炒到微热,不妨适当放肆加些调料,他清清喉咙,半开玩笑:“只顾说我,郝所,也聊聊您嘛,您进公司后一直走神秘路线,我们的好奇心都快赶上当年埋伏在白金宫外偷拍戴安娜穿短裙的狗仔队了。”

郝质华这才得知自己又向人投射错误印象,她就职以来以公事为重,顾不上发展人际关系,并非有意月兑离群众,又想自己家世清白,经人问起,说说不打紧。

“我家没你家有趣,父母都退休了,爸爸闲居在家,妈妈在老年大学教国画。我是老幺,上面有三个哥哥,年纪大我很多,都在外地工作。我爸妈怕寂寞,把我从美国招回来,我现在跟他们住一块儿。”

怕寂寞是官方口吻,她明白双亲此举另有深意,主要是父亲怕她支身漂泊惹出事端。他学了大半辈子马列主义,仍是顽固的旧式思想,坚持用传统礼教规范儿女的行为,对郝质华尤为严苛,不单因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更与她八年前犯下的失误有直接关系。那次,她生平头一回违背他的旨意,固执己见,头撞南墙,结果却应了他“你一定会后悔!”的预言,悔青肠子,悔碎了心。她孝顺,且有错在先,因而目前虽对父亲的约束心存不满,但表面未露半点痕迹,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照他的吩咐,从令如流,亦步亦趋。让她回国就回国,让她同住就同住,让她相亲就相亲……相亲这事,倒实在不足与外人道哉,于是按下不提。

贵和听她有三个哥哥,立刻联想到千金,惊呼:“您家的编制和我家相近,我那个孪生妹妹也排行老四,连我在内三个哥哥。郝所在家肯定很得宠吧,像我妹妹,从小家里所有男人围着她转,整一公主架子,大臣小厮御前侍卫全齐了,就差配个太监。”

他自信满满却未言中,郝质华淡淡说:“我没你妹妹那么好命,不知道做公主是什么滋味,我家对儿女一视同仁,我们几兄妹各自忙学业忙工作,彼此间难得有时间亲近,不过也挺和睦。”

“一视同仁”这词似乎用得有几分牵强,贵和犯不着深入推敲她的心思,只认为她家家教严规矩多,说:“看您的言谈举止就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不像我们家,我爸爸以前是包工头,常年跑工地,没功夫管教我们,一般由得孩子们瞎胡闹,实在淘气不过就拎出来一顿抽。小时候,我管我家后院叫法场,我当烈士的次数最多。”

郝质华架不住他贫嘴,畅快大笑,低落转瞬即去。

“你父亲以前是包工头?”

“是,后来还自己开公司。”

“哦,怪不得你会干这行,原来家学渊源。那应该留在家里的公司帮忙打理生意才对。”

“家业由我大哥继承,而且那公司麻雀点大,时常入不敷出,僧多粥少会饿死人的。”

“奇怪,你爸爸搞了那么多年施工,按说早发大财了呀。”

“是啊,跟他同时起家的好多都昼锦还乡了,只怨我爸爸老实,做生意公道实诚,从不在施工上偷工减料。十多年前正是国内建设突逢猛进的时代,项目多,审查松,豆腐渣工程遍地开花,可是我爸爸干的都是实打实的优秀工程,没一个出问题。您也知道,那会儿接活儿得上下疏通,管事的个个像周扒皮,路过的风都非得捞一把。爸爸盖房子保质保量,又不像其他人克扣拖欠民工工资,通常打点完关系,油水全装别人肚里,自己只落点薄利。有几次不幸遇上老赖卷款出逃,赔得接近破产,连续两三年举债度日。这样,怎可能发得起来,要是他学别人自私些,我现在也是个开跑车的富二代呢。”

“没什么好遗憾的,你父亲做得对,人本该讲诚信,为了金钱不择手段,这种人即便富可敌国也得不到尊敬,相反你父亲很令人钦佩。”

“嘿嘿,您能说这话,证明您也是正派人,就是有点……有点……”

“你直说,别欲言又止的。”

“唔……我能先问问,您前几天修改标书,为什么没通知我,叫我去多一个帮手您也能轻松些。”

“开始是那么打算过,可又想既然答应让你休假,就不该在假期里打扰你,所以自己动手了。”

“原来如此,老外们倒经常这样,看来您在国外待太久,习惯他们的作风了。”

“你想借此引申出什么?”

“……说了您别介意。”

“我更介意男人讲话吞吞吐吐。”

“我觉得您这种做法有点个人英雄主义,自己不声不响扛下所有担子,一口气**解决,确实很帅,可是遇到气量小的人会认为您咄咄逼人……”

贵和说到半截便想打嘴,眼看有望构筑起融洽关系,别被他几句屁话给搞砸了。郝质华表情微澜,为那句“咄咄逼人”似曾相识,心底沉渣泛起,忙微笑遮掩。

“这是我的老毛病,家里人也常提醒纠正,相比从前,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她没有愤然作色,贵和深感万幸,暗地里却死性难改的叽咕:“杀伤力这么强居然还是‘好很多了’,不知她以前是怎样强悍的穿山甲造型,幸亏我过去没遇到这类上司,否则辞职信准能结集成册。”

胡思乱想间随手夹一块牛肉在酱料里拌来拌去,冷不防听郝质华手机铃响。来电的想是她的朋友,话题关于一桩古建工程,对方似乎想请她介绍一家能够承接此业务的建筑公司。

贵和头脑灵光,敏锐判断这可能是个机遇,等郝质华结束通话后仔细打听。

郝质华说:“我大学同学的公司要为一位知名艺术家修建中式风格的美术馆,打算做外包,问我有没有合适的公司推荐。”

“建址在哪儿?”

“莘庄。”

“价钱呢?”

“工程预算九千万左右,因为那艺术家是她们董事长的好朋友,做为人情业务利润方面会做很大让步,基本上九千万已接近造价。但转包出去的话,承包方获利10%不成问题。”

贵和惊喜,忙不迭说:“郝所,这事能交给我家的公司吗?我爸爸从前的师兄弟好多专搞古建,如今都是圈里有名的老工匠,手艺绝对顶呱呱,请他们出马也就一句话的功夫。我大哥不到二十就帮我爸爸做事,水电气、木工、漆工、泥水工,样样精通,前几年还参加过苏州旧城改造,承包一个小型的中式园林不在话下。”

郝质华看看他:“你大哥具体做过哪些工程?”

“多了去了,远的不说,最近的是东安路地铁站的绿地改造,土建景观全由他一手包办,您跟您朋友说,不嫌麻烦的话可以做做实地考察。”

“我知道那地方,是挺不错,但这项目比那个大得多,你确定他有把握?”

“嗨,没把握我敢毛遂自荐吗?水平不过关,丢您的脸不跟丢我的命差不多?”

“言重了,我只能牵线,是否能接下来得看你大哥的实力,这样吧,我给你我朋友的工作地址,你抽时间去面谈。”

“暧!”

贵和欢天喜地,收到郝质华用手机传送来的地址,对方正是大名鼎鼎的“开元地产”,他些许忐忑,请教这位老总如何称呼。

“她姓赵,叫她赵总好了。上次请我吃螃蟹的人就是她。”

搞了半天是她相好。

慕尚6.8t高贵冷艳的光辉仿佛又在贵和眼前闪烁,一股羡慕嫉妒恨的暗潮顺势迭起。与上次不同的是,他不再慨叹老剩女钓到年下高富帅,而是想这高富帅居然还能花段子上绣牡丹,找一位德才兼备的女中豪杰做女友,人比人气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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