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染烟华 夕颜花谢,疏影梅枝,孤瘦霜雪姿

作者 : 路潞安

遍地落花。♀

彻夜风雪冷雨,庭前积了一层落梅,零落成泥泞。

并不是未曾见过,秦湑曾多次在南郊祭祀或除夕国宴上见过璟王,只依稀记得那淡淡一抹冷白,在烟花漫天时,兀自撩人灼目,不染纤尘。

背景越是艳色繁华,越衬得他那袭雪衣,长袍古袖,温润清雅。

如今远远地,见十三皇子从廊檐下缓步走来,那广袖拂落淡梅烟雨,肆卷稀薄水汽,似乎从青灯黄卷的古寺走来,带来静谧的钟声梵音,一切纷扰繁杂在他脚边归于寂灭……

十三皇子,雪衣梅郎,颜怀。

秦湑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他不喜欢比自己高的人。

更讨厌仰起头来看一个男人,于是索性不看。

“璟王殿下。”秦湑微微颔首,算是见过:“不知殿下来我府上所为何事?”

颜怀拂去毡笠,抖落雨水,却见眼前冰冷如霜的少年,秦湑玄墨色金边的蟒袍上蟠螭肆卷,宽大的下摆海浪蜿蜒,绶带翩飞,那眼眸冷淡地掠过,虽如深潭般沉寂,但无端端生出一股压迫力来。

那种蛮狠的,桀骜的,藐视世人,毫不妥协的气魄。

果然,琢玉郎秦湑,十岁便袭爵掌权,誉满京华,眼前十岁的孩子,再过七年,兴许衣袂褶皱间,都会带着霸道和王者风范。

不容小觑。

“贵府梅花开得很好呢,一入庭院便暗香浮动,花枝摇曳,雪后的梅花才更有风骨。”颜怀放眼望去,庭中落花纷乱,不由得微微一笑。

“本侯不喜欢梅花。”

本是句客套话,贵府梅花满园,深得雅趣,一池一榭,皆是景致,颜怀的客套话还未说完,却听见秦湑语调如冰的回答。

“本就要陷入泥淖,零落成尘泥的污秽,却装作高洁品性,清雅风骨,真是虚伪。”秦湑斜斜挑眉,长而浓的睫毛阴影下,那双利如剑锋,冷若冰潭的眼眸,直接而放肆地望进颜怀的眼里。♀

颜怀不由得疑惑,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伶牙利口的十岁小儿?

“殿下,一大早风尘仆仆地来本侯府上,不顾路滑寒冷,究竟为何?”秦湑不顾礼法,撩袍坐在一张华贵的太师椅中。

虽身子瘦小,那椅子扶手边沿显得空荡,但他腰杆挺得笔直,前厅空旷凄冷,他桀骜孤冷的身影,却丝毫不瑟缩于风。

他那样坐着,人小,却气魄十足。

颜怀悠然一笑,坐在他身侧的椅上,温润笑道:“本王昨夜因痼疾病发,彻夜咳嗽无法入睡,子时刚过,家仆来报,说江大人在灏京城中寻找彻夜未归的江小姐,因江家小姐与本王也算有过几面之缘,便来本王府上找寻,想来既然本王长夜无眠,帮江大人找找女儿,也未尝不可,却因昨夜雪深路滑,侍从找到贵府时,已经快天亮了,本王来此接江家小姐回府。”

他一字一句,句句把自己跟整件事撇清关系,啰啰嗦嗦,让秦湑的心情仅一个字便可以概括——

烦!

真是个虚伪又病怏怏的家伙……

“听璟王殿下所言,似乎很担心江云宛。”秦湑直呼其名的无礼举动令颜怀有些惊讶,他却剑眉一挑,寒声道:“既然璟王殿下与她也很熟络,总不会不知道那死女人从几年前便满京城地嚷嚷着要嫁就嫁十三皇子罢?”

颜怀脸一红,裹紧了御寒的貂裘:“真是承蒙她错爱了。”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前几日向皇上提出要娶范御史家的小姐?想必过几日,殿下连聘书也要送过去了罢,如今还担心江云宛,这是不是多管闲事?”

颜怀优雅,又风度翩翩地抿唇一笑,并不回答。

两人却各自暗暗心惊。

秦湑担忧的是,眼前病骨支离,风雅优柔的皇子,竟能确切掌握着江云宛的行踪,她来玉锵侯府并未乘轿,连马也没骑,可见颜怀在灏京中定是眼线密布。♀

而颜怀心惊的,却是他向父皇上疏,向范家提亲,一切行动皆是秘密的,眼前不过十岁的孩子,难道真的能在自己府邸里安插细作?

“看来,侯爷很是关心江家小姐?”颜怀接过潇娘递来的茶盏,不动声色地问道。

秦湑沉默了片刻。

“她跟范家小姐比起来,还真是云泥之别。”秦湑漫不经心地轻啜了口龙井,冷笑道:“范家小姐是云,她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

那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果真在马车上紧紧贴着颜怀,流着口水,发出轻微的鼾声,回到敬国府。

女儿彻夜未归,江修自然大怒,可在一众家仆女婢簇拥着出府门,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衣衫不整,且烧得不省人事之后,江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来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跟江夫人去相国寺烧香叩拜,砸了数万两香火钱。要知道,从小到大,江云宛终日活蹦乱跳,全须全尾儿,愣是一次病也没生过,大冬天里跟个火炉似的头顶冒热烟。这一病,连累着敬国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如坐针毡。

在这样无所不用其极的照料下,江云宛傍晚时分便热得醒了过来。

一睁眼,却见廊檐上飘雪,屋里药香缭绕,窗棂上,一朵白花,百态玲珑。

“我这是要死了?你们还给我送白花,怎么不连棺材一起买了,顺带着拿纸给我糊一对童男童女。”江云宛心气不顺,鹅绒被滑落上薄纱的深衣,长长的青丝垂至腰际。

丫鬟素敛暗暗哀叹,真亏了这一副美人胚子的模样,自家小姐却一点大家闺秀的风骨也没有。

果真,江云宛随手操起一个枕头,便扔向窗棂上的瓷花瓶。

“咳咳,小姐。”

素敛在确认那瓷花瓶碎成渣渣后,才开了口:“那朵花,可是璟王殿下送你的夕颜花……”

“!”

傍晚时分的敬国府,被一声如丧考妣,震天撼地的哀嚎声震得颤了三颤!

江云宛赤着脚,也不顾踩到花瓶的碎片,踏出一地血痕,在丫鬟们的惊叫声中,扶起了那朵雪白的花。

然后,她嘻嘻笑了,唇边的梨涡深深,荡漾开暖色的涟漪。

素敛一面内疚地给小姐包扎伤口,一面急道:“真真是入了魔障,小姐你也未见璟王殿下几面,竟把一颗心全交了,若说你聪明你天下第一,这时候却傻得连我素敛也不如!”

江云宛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手腕上,发丝间,果真全是那人身上的香气。

安息香,香气带着些甜,静谧安然,如独坐幽篁里,如泛舟烟水畔,如竹林过清风,如落梅一地红……

那香气让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

那年除夕夜,皇帝带着皇子贵族,文武百官,在城楼上观赏烟花……

城楼下万民欢庆,为瞻仰圣容而倾城欢腾。

她立在城楼下,却迷失在一片人群里,只因微微仰头,看见那袭雪衣,那位公子。

烟花在眼底绽开无数缤纷绚烂,应接不暇的繁华,姹紫嫣红中,唯那一抹冷白色,与喜庆的红格格不入。

却兀自,成为万民眼中最灼目的雪色。

冷清,寂寞,彷如枯坐了千年,静默了无数轮回,不染尘世的艳。

江云宛深深地记住了,十三皇子,雪衣梅郎。

再次见他,是在敬国府内,那日父亲邀请了全皇城的权贵来府上品茶,本是一群玩弄权术的老滑头,却偏偏爱附庸风雅,也邀了璟王前来。

江云宛虽被勒令不能抛头露面,却躲在屏风后,静候他的到来。

因他有疾,身子羸弱,莫约过了半个时辰,才姗姗来迟。雪白缂丝绣淡梅的长袍,直裾宽袖,峨冠博带。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安息香。他浅笑着朗声道,十三来迟了。

然而,他刚落座不久,只轻泯了一口茶,便直直摇头。

“陆羽浅尝而知南冷之水,那一浅一深,一清一浊,怎可混淆,同流合污?”他语带机关,那平日里含笑的眸,却毫无笑意,凛然如刃:“本王不与为官不正者同席!”

原来,席间竟有贪官,贪了南岭赈灾款百万两,朝廷虽无实证,但南岭百万饥民的悠悠众口,又岂能全部堵住,不漏风声?

而那之后,身有痼疾的十三皇子却主动请缨,前往发生饥荒暴动的南岭,一举彻查了十余位官员。

江云宛只觉得,那日颜怀摔碎的碧玉茶盏,是碎在自己的心尖上,回想起那一幕时,她总觉得心上痒痒的,涩涩的,还有一丝甜甜的。

而真正让她觉得,他应是她共赴白首的良人时,是第二年的初夏。

天子寿宴,江云宛也侥幸出席,她偏偏坐在他的身侧,近得能闻见那一丝静谧的安息香。

席间,宫中名伶唱了一首旧曲《长平》。

本是燕太祖打下江山后,为歌颂江河壮丽,群山苍莽,太平盛世而写的曲子,曲调高昂雄奇,她却听得泪水涟涟……

不知为何,那曲调雄伟,其间却总有一丝萦绕不散的苍凉和孤寂,她举目望去,群臣听得慷慨激昂,却无一人听出那曲子里,多余的一分悲怆。

微微侧目,却见她身侧的他,也已经泪沾衣襟。

雪衣幽柔,含着清冷。

“当初,太祖于九江起义,告别妻儿,与有志之士共谋天下,推翻前朝j□j,一别三年。当稳坐江山时,太祖回乡之日,却见荒郊野外,孤坟一座,结发之妻已成白骨……想来,他登上城楼,君临天下,倾覆江山后,却独守繁华,夜凉冷清,哪怕盛世在眼前,无人并肩相陪,只怕更是孤独。”那一袭雪衣的皇子这般说道:“而她妻子,名叫长平。”

不知为何,她天性喜欢热闹,却总是迷恋颜怀身上那一分安静宁远。

也曾做过站在皇帝与百官面前,说出要嫁就嫁十三皇子的大胆狂言,也曾千方百计跟他相见,江云宛只觉得,此生还从未有人令她如此贪心过……

手中,那朵雪白的花,像是他衣袂的一角。

孤高胜雪,冰魂玉魄。

只是她不知道,夕颜花。

黄昏盛开,翌朝凋零。悄然含英,又孤独零落。

是短暂,又凉薄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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