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染烟华 醉酬佳期,泪眼无情,离袖掩盈盈

作者 : 路潞安

除夕刚过,皇城自是欢腾未尽,夜夜无眠,烟花爆竹声震落九霄细雪,烂漫开满天的姹紫嫣红。♀

此时,虽夜色深沉,却仍闻灏京上下歌吹声袅袅,街道上车水马龙,游人如织。

秦湑骑着一匹鬃毛漆黑的骏马,用一双无情冷酷的眼眸打量着身侧的轿子。

眼前,是璟王的白绸软轿,那华盖上朱缨一摇一曳,如梦的韵律,恍惚出轮回往生般的凄绝迷离……

此时,那纱帘被一双手,轻轻,缓缓地拂开——

颜怀一袭红裳如流火,金色烟霞纹的宽阔广袖中露出一只枯瘦,苍白的腕子。

似是女子一般的手臂,那双手有些清瘦得骨节突出,一望便知,此人无福无寿,是久病之人。

秦湑见一袭猩红蹙金长袍的璟王,觉得十分不习惯,往日里那清雅高贵,雪衣冷艳的皇子,今日竟穿了一身招眼夺目,鲜红如朝霞的华裳。

那软轿中的颜怀,见面前黑马上的玉锵侯神色清冷的打量自己,便微微苦笑,重又遮上了帘子。

说来,今日却是自己的喜日呢。颜怀敛了笑意,他不笑的时候,浅浅瞳色渐渐转浓,随后化为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就在刚刚,天子赐宴上清宫,众臣酒至酣处,醉意微醺时,皇帝挥挥手,屏退一众歌姬舞娘,宣布了一件喜事。

群臣心下明了,不过又是哪位皇子公主择偶之事,衬着过年喜庆,喜上加喜,皇帝高兴了,老百姓也跟着乐呵。

可当皇帝说出十三皇子和范御史家女儿的喜事时——

文武百官倒吸了口冷气!

什么?

竟然不是江云宛……

再回头望望江修江大人,后者果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众臣心下暗道,果然,风流倜傥,翩翩君子的十三皇子没看上那顽劣不堪,罔顾礼法的混世魔女……

然后自然是一阵溜须拍马,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将璟王和范家深居闺阁,没露过面的女儿夸耀一番。

宴毕,皇帝起驾回宫,而大臣们的余兴节目刚刚开始。

国宴上,当着皇帝的面当然没法喝得尽兴,一群七老八十,满面油光的文武百官簪花回府,打算在别处大开宴席,不醉不归。

结果,选上的却是江修的敬国府。

江老丞相当时的眼神,有些黯然神伤。♀果然,一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滑头,只想看自己的热闹!

今夜自己这张老脸恐怕又要被江云宛丢尽了……

一行车马停至敬国府前时,小厮们拥上来,迎进当朝重臣,一时间马嘶声,车轮声交织成一片嘈杂。朱色大门敞开,琉璃灯映得敬国府宛如白昼。

庭院里此时灯盏通明,宾客纷纷入席。江修坐于东主之位,发间簪着皇上御赐的牡丹,鬓须霜白,面色红润,平添了几分滑稽。

气氛一时间轻松愉悦,庭中已有歌妓抚弄琵琶,清歌阵阵,颇得雅趣。

席上笑语连连,比今日与天子同席时放松数倍。恍惚间,众宾客却闻到一阵奇香,幽幽飘散在晚风里。这香气让人神清气爽,如漫步于雨后长堤,水气袅袅带着清韵风雅。

“这是什么香气,如此清爽怡人?”江修心下诧异,自己府内居然有这么高雅的香,便微微侧过身,询问近旁的丫鬟,一时间席上笑语声也静谧起来。

江修再定睛一看,顿时暗叫不好。

眼前碧衫丫鬟一脸笑意,她分明是自己女儿的贴身丫鬟,素敛!

难道,这一切都是江云宛安排的?

江修不禁冷汗涔涔……

“回老爷,小姐得知诸位大人今日在上清宫与皇上共饮,便令下人们烹茶,茶中加了几枝竹叶,雪后第一簇梅花,幽园内新栽的兰草,以及藏于冰窖的去年重阳之菊。煮茶时便清香满园,闻起来解酒,饮一口便唇齿留香,小姐便替这茶取名曰四君子。”丫鬟素敛恭谨地娓娓道来。

众人一听,不免暗自觉得这江云宛平日里也定是个酒鬼,烹出这种闻一下便酒醒了几分的好茶,可不是个豪饮的个中高手?

但转念一想,国宴时醉饮千觞,这些官员们早已昏沉倦怠,此时若再饮酒,定会酩酊大醉,这江云宛竟比传闻中有几分细致体贴。说话间,众人皆呷了一口四君子,顿觉清新扑面,筋络舒展。

“久闻江丞相小女才冠灏京,艳压群芳。如今饮了这四君子茶,便觉这赞誉所言非虚呐。”御史中丞范大人面不改色地赞道:“女子有这般文雅之气,令嫒当属大燕第一。”

江修一愣,几乎把嘴里的茶吐出来!

才冠灏京,艳压群芳,大燕第一?

这老范一定是觉得自己的女儿抢了江云宛的如意郎君,以后在朝为官怕被摆一道,便对自己猛拍马屁……

江修眉角抽搐了几下,假笑道:“却得范中丞谬赞,小女不过附庸风雅罢了。♀”

“怎会是附庸风雅,若我那不才的女儿有令嫒的一半才气,我便烧高香了。”范御史坚持马屁拍到令人作呕的原则,满脸奉承地笑道。

席间众人也微笑点头,连连称是,各自忍住即将要吐出来的年夜饭。

一见如此,那素敛便趁热打铁道:“老爷,小姐也早已备下小菜,是否传菜?”

江修见事到如今,只得作罢,悲伤地挥挥手,便由下人们去了。

此时琵琶一曲已唱毕,忽见一曲裾宽袖,长袍翩飞的女子踏木屐而来,颇有几分魏晋隐士之风,怀抱古琴,长发散在夜晚的凉风里,面目清秀精致,眉眼皆可入画。

“这,莫非是……”席间平日最爱流连风月场的户部尚书喃喃自语,却未尝发现自己失言。只因着面前抱琴女子的一抬眸一敛眉,宛若冰霜望向众人的淡漠眼光,恍惚失神。

“奴家雁洛,应江家小姐之邀,献曲一首。这首曲子为江小姐所做,雁洛初闻此曲,便潸然泪下,还待以这首琴曲,结交知音。”雁洛冷然说罢,席地而坐,冷艳地一挑眉——

铮然琴音流泻于她纤细的指尖……

只一个音节,席间便是一颤!

那曲调狂傲不羁,如面千军狂啸万马齐喑,如江流绕千川汇入汪洋,俯瞰江山之气魄激荡于庭中。

然后曲调一转,狠辣之声变作壮丽雄奇,悠远荒茫……

最后,那琴音慢慢归于痴缠,如泣如诉,如千里孤坟,一抔黄土,佳人成白骨……

“抱琴雁娘?”范御史不禁痴醉于琴音中,半晌吐出四个字。

这雁洛早年乃是名冠天下的艺伎,传闻里琴艺无双,容貌倾城,但只为知己抚琴,从未混迹于勾栏瓦舍中。曾有富商一掷千金为求一曲,雁洛冷然拒绝,但他心灰意冷地写了一首蝶恋花赠予她,她却分文未收,为他彻夜抚琴。之后,雁洛成了那富商的贴身侍女,江湖上再无音讯。

而如今,竟然在江丞相府中见到抱琴雁娘,连看惯了风月场的官员们都不禁瞠目以对,良久不语。

而抱琴雁娘竟是赴江云宛之约,前来献艺?想不到,这不拘礼节的魔女,竟然也有如此大的能耐!

江修几乎要热泪盈眶,今日江云宛总算做些正经事了……

琴音戛然而止,美人淡然退场。场中却依旧一阵寂静,仿佛余音绕梁不绝,回声凄凉。令人无言以对,唯有沉默半晌。

“好琴曲。”忽有人赞道,声音温柔如水,清浅若溪,透着不染凡尘的傲。

众人回过神,却见一袭如流火如朝云的血红。红裳黑发,却无喜庆之感,反而平添几许凄绝妖冶,痴缠蚀骨。

秦湑微微抬眼,见坐在自己对面一袭红衣的颜怀,他的眼神有些落寞。

“我家小姐说,若在座各位猜得出此曲的曲名,她便亲自送上一份厚礼。”素敛颔首,向着席间诸位大人朗声道。

江修觉得有些头晕,暗道该来的总会来的,那痴儿定会出来大闹一番!

一片死寂的沉默。

杯盘狼藉的宴席上,璟王轻轻放下手中的碧玉酒盏,他似乎有几分醉意,清瘦的脸颊有些绯红。

墨色如夜的眸中,瞳光碎碎,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便笑道:“既如此,本王不才,却想猜猜江小姐的曲名。”

众人心道,好戏果然开场!

璟王薄唇微扬,笑意有些恍惚,他轻启唇齿,吐出那两个于心底再熟稔不过的两个字:“此曲,名曰《长平》。”

然而,颜怀话音未落,席间众人却听到一声飘渺寒凉的冷笑。

江修微微侧首,却见秦湑端然坐在颜怀的对面,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酒杯,冷笑道:“璟王殿下所言不错,此曲开头确实是我朝太祖当年写下的歌颂江山如画,天下太平的名曲《长平》,但江云宛这首曲子并非那个意思。”

席上众人具是一惊……

颜怀浅笑飘然,优雅地微微颔首道:“那以玉锵侯猜想,此曲曲名应是?”

秦湑挑眉,那小小的身影,在宴席上显得有些瘦小,但无人可以忽略他与生俱来的,那一分桀骜,他语调如冰道:“殿下,你若从太祖的双眼去看,这江山俱在我手,美人已逝,浮生若梦,所以那份丧妻的孤冷仅化作一片壮志雄心中的一丝苦涩罢了。可你,若从长平皇后的双眼去看,可不止如此。”

席间,文武百官暗暗抽气,这黄口小儿真敢瞎讲,这番话若被圣上听去,他玉锵侯有几个脑袋能顶住议论太祖的罪名?

“世间,男子开疆拓土,女子拘束闺阁,出嫁后依附于丈夫。据史册记载,百年前,长平皇后虽是一介女流,却心怀家国天下,满月复经纶,大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最终,太祖领万民起义于九江,抛弃妻子,为江山血战三年,太祖义勇无双,所向披靡,又是一代明君圣主,开万世太平,可本侯却时常,为长平皇后叹惋,想来,她虽为女子,但应该也想与丈夫并肩而战,共谋江山,而不是郁郁而终,红颜薄命,仅余一抔黄土,一具枯骨。”

秦湑见席上百官都听得云里雾里,不禁蹙眉,冷声道:“江云宛刚刚那首曲子,不是从太祖的角度去弹,而是透过百年历史的迷雾,遥遥将双手附于长平皇后,弹出这一曲《壮志难酬》,而她所想,大抵也是如此,女子不应以嫁娶为终生所愿,而应放眼天下,胸有大志。”

一时间,颜怀的笑意似乎僵在唇边,那墨色的双眸中,有一丝不可捉模的幽暗。

而藏在庭院长廊转角的江云宛,早已像丢了魂魄般,呆呆立在廊檐的阴影下,耳边回荡着秦湑冷漠却字字铿锵,句句震慑心魄的声音……

潸然泪下!

她自从听闻十三皇子被皇上赐婚后,便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过。任凭素敛和一群丫鬟百般劝慰,她却咬着牙一丝悲伤也没有流露出来,相反她比平日的自己更加冷静。

她知道,今夜以后,她大抵会成为灏京的笑谈,那样罔顾礼仪,不知廉耻地喊着要嫁给璟王,又被他如此漫不经心地推开,迎娶别人,想来她从一开始便入了魔障,成了情痴,全然没在意过自己那份情谊究竟值不值得。

而今夜,月明星稀,她在一首琴曲里,明白了一切。

她爱慕他许久,久到豆蔻年华初遇了他,便到今日,一直心心念念,将他当做知己,既然知己难得,她只愿与他错身而过时,他虽没有将目光留在她的身上,也该记得她的独一无二,绝世无双……

于是她将长平皇后的一腔幽怨谱成了曲,决定走一条,还没有女子走过的路——

仕途。

既然她得不到爱情,便放眼天下,天地悠悠,何处寻不到知己?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于是她打算把这首曲子弹给璟王殿下听,让他明白,没有他的青睐,她已然寻得到自己的价值。

所以,不管他猜不猜得对,她今夜都想出来见他一面,向他道喜。她既然引他为知己,他应该会猜到曲子里那份壮志难酬未肯休的愤懑罢?

可谁知,原来她的知己,却是他……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琢玉郎,玉锵侯,年仅十岁却踏入朝堂的小秦湑。

她从未把他当做孩子,比起她照顾他,更多是他已经肩负重担,照顾别人了。

多亏了小秦湑的一席话,对江云宛来说,这简直就是一记当头棒喝,冷水泼面,令她豁然开朗,恍然大悟。

春梦易醒,痴情难留。也许从一开始,十三皇子便只是镜花水月,蒙了一层梦幻似的雾霭,令她瞧不分明,却一心坠进了无底深渊。

可还好,深渊之底,有秦湑在等她。

江云宛擦了擦眼角的泪,露出一个笑眼弯弯的笑容,走过了转角,走进宴席上众人的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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