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染烟华 画楼西畔,昨夜星辰,软语犹温存

作者 : 路潞安

云阳的秋夜裹挟着几分躁豫,那温热的风吹开层层厚重的襕袍,袖口处被织锦刺绣摩挲得有些红,江云宛便偷偷吹熄了灯,换一身轻透月白丝绸的深衣。

得意的一抹笑,她痴痴地裂开嘴,脸颊浮上几许绯红。

今夜,她可是把玉锵侯的一夜给买了啊……

她正在静静思量,究竟该穿一身怎样的衣裳,紫的太厚重,桃色太妖娆,鹅黄色显得她装女敕,浅碧色又没有个性。

这厢正在犹疑,却听见素敛的脚步声,步步轻缓,走近门扉却又停了下来,大概在从门缝儿里偷看。

“咳咳,你这死丫头,赶紧进来帮我想想穿什么衣服!”江云宛嗔怪。

“相爷,今夜啊,管你穿什么衣服,都不如不穿衣服赏心悦目。”那素敛似乎在捂着肚子偷笑,语调里那分轻佻意味登时令江云宛两颊红透。

“素敛,我看你是跟你家官人沈公子学坏了,这么龌龊不堪……”

素敛正待回嘴,却听见院子外一阵喧嚣声。

“怎么回事?”素敛听见那一阵嘈杂中,还带着许多惊叹的呼声。

此时,江云宛也从屋里走出来,二人倚着二楼的廊柱,向院子外看去。

入目处,一团宛如流火的华裳,那水袖一挥,堪堪露出袖子下美人的双眸。

含情脉脉,那双凤眼勾魂摄魄,映出瞳光碎碎,唇角一扬,笑得倾国倾城,美绝人寰。接着那美人莲步轻移,一袭火红色的羽裳下舞步袅娜,顾盼生姿,缓缓地一抽水袖,竟拂落堂前一片簌簌的海棠。

花中美人娇艳,细细看来,分不清究竟是花更美,还是人更俏。

俗,真是俗不可耐。江云宛一撇唇,正打算回房,却听见楼下那群人的议论。

“她就是天下第一舞姬凤萧萧。”

“她来这儿干嘛?不是听说看她舞一曲便要一掷千金,美人才肯露面?”

“还能来做什么,听说前几日她被歹人劫持,偏巧玉锵侯一人一马刚刚进城,自然仗剑相救,听说把她送回红袖招的时候,她挂在人家玉锵侯脖子上不愿意下来……”

“太没廉耻了罢!”江云宛一怒,拍得那朱色阑干颤了两下。♀

“你之前遇刺之后不也挂在侯爷脖子上不省人事,怎的人家就不知廉耻了?”素敛掩唇笑道:“得了,这种天下第一舞姬什么的,咱们还是敬而远之罢,我觉得今夜相爷你该穿一身……”

素敛话音未落,却听见楼下的惊呼声几欲震落九霄的云一般破空而来。

喧嚣纷扰的人群中,那袭黑袍宛如水墨画上的一点氤氲淡墨,拂落尽天下的三千繁华,穿破人群。

秦湑幽幽地从院子外进来,将一群热闹的人当成一阵风,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毫不因此扰乱步调,静静地走来,却似乎走在众人的心尖儿上。

一群刘府的女眷也不敢做声,那凤萧萧见秦湑缓步而来,揽过袖子微微道了个不胜娇羞的万福。

再抬眼时,她脸颊竟比一身红色羽裳还红。

秦湑一愣。

这是什么情况……他微微斜睨了眸子看清眼前的人,红裳,水袖,一副戏子的装扮。

原来是刘府的家眷在看戏。

他侧身而过,袖子掠过凤萧萧的肩膀,天下第一舞姬的眼眸里,但见一簇海棠花凋零飘洒,蚀骨缠绵的气息,令她方寸大乱,如此贴着这般近,她不禁垂首去看地上他的影子。

极高,清瘦,黑袍隐约在边角处翩飞起来,淡淡的佛手香,他今日佩了剑,右手的扳指衬得他纤长的指节惨白,却动静之中蛰伏着千军万马的气魄。

然而——

他默不作声地错身而过!

凤萧萧瞪大了眼睛,却见他步伐依旧缓慢,那一袭黑袍的下摆飞扬,他竟然连头也不回一下地离开……

平生,她天下第一舞姬,第一次受到如此冷落。♀

“侯爷,萧萧愿为侯爷舞一曲平沙落雁!”凤萧萧沉默片刻,憋红了脸朗声喊道。

可那一袭黑衣,已经隐在回廊转角之后,只空余一簇海棠还在摇曳。

一舞,就是整整一晚上。

江云宛双手撑在窗棂上,看那天下第一舞姬几乎舞得腰都快断了,心下却也不好意思去找秦湑。

他就住在她的楼下。可是,眼前就有一个美得跟天仙儿似的女子在为他跳舞,虽然很恶俗罢,她江云宛却不想横插一脚。

素敛懒懒地伏在桌上:“相爷,怎么不下楼去?”

“怎么去啊?那凤萧萧还没走。”江云宛撇唇。

“呦,我家大人几时变得如此小心翼翼了,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区区一个凤萧萧难道有当年的宇文锋吓人不成?”素敛漫不经心地吞了一颗葡萄。

素敛还真没见过,江云宛这副忸怩之态,心一横便骂道:“相爷,你赶紧去罢,那玉锵侯比你小了六岁,如今若是眼神儿里真的有那凤萧萧的一处影子,你该怎办?如今这时候扭扭捏捏的,可真不像你!”

江云宛一颤。

没错啊……

她比他整整大了六岁,她虽然可以假装不记得,但天下人谁人不知,她若真的铁了心老牛吃女敕草,一个机会也不能错过!

她凤萧萧想跳舞就让她跳罢,权当给她做一处妖娆的背景了。

江云宛一咬牙,猛地起身,便走出门去。

素敛一惊,这位祖宗又忘记穿一身漂亮衣裳,甚至还披散着头发就出门了!

※※※

江云宛一脚踏出房门,还没走几步,却愣在原地。

秋风掠过,他一身雪色白袍,迎风凌乱,他正在廊下静静地立着!

静若处子,岿然不动。却从那静谧之中透出淡淡的温柔。

他没有穿往日的墨色,连束腰的玉带也没系,雪色宽袍直直垂地,那乌墨如瀑的青丝散在肩上,少年清瘦得有几分单薄,但那清寒的眸子轻轻瞥过来时,却又无端端地冷冽如泉,将她望得有几分痛意般深刻入骨。

像是一望,便连她的骨头也看的透彻般。

秦湑微微一怔,他压根没料到她会出现在此地,这个时分,她这只睡鸟不应该早就钻在被子里与周公相会了么?

他只是觉得难以入睡,本已经睡下,复又起身来她屋前,只是……

想见她罢了。

秦湑这一愣,江云宛却回过神了。

她抿唇,淡淡一笑。

秦湑只见那和自己一样装扮的女子竟然笑了,温婉处散开一片湖水般,美得不是惊天动地,却是抽丝剥茧,将人心底那软绵绵的一根神筋剥离,让人恍惚失神,融在一片温水里似的。

“侯爷,难不成你还记得我买了你一个晚上?”江云宛咧嘴一笑,那如瀑的长发被风吹开,显出一丝玩味和俏皮。

秦湑一扭头,寒声道:“不过是喝一晚上的茶,无妨。”

“难道,喝茶之外的事便不能做了?”

她一步步靠近,那身上淡淡的白芷香愈发迷离,经风一吹散进他的骨头里一般撩人。

黑夜幽幽,暗影重重,偏她一出现,那雪白的容颜衬着身后无尽的黑夜,显得清丽凄绝。

秦湑淡淡一笑,右手中的扳指被他摩挲得有些温热,他转过身道:“你想如何,本侯便如何。”

他竟然这般承受了自己的戏弄,还把自己弄得脸红了……江云宛暗自心惊,却见眼前的少年月兑离暗影,那眸子露出在月色里,静静端详着自己。

就像在迷雾散去之后,天光破云之际,他那目光直接又灼热,竟也带着几分笑意。

“原来你也会笑啊。”江云宛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撇唇道。

“身不由己,我此时并不想笑。”秦湑停下步子,凝视着她。

“楼下那凤萧萧也舞了一夜了,你怎生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也没有?”江云宛不由得语调带着酸味。

“你说谁?”秦湑一愣。

“前几日你救的姑娘,今年兴许刚刚及笄罢,长得一副祸水模样,你还不正眼瞧她。”江云宛越说越气。

“你说楼下那个戏子,便是我入城那日救的人?”秦湑微微蹙眉。

什么?

凤萧萧还一心以为自己被拒绝,谁知这拒绝她的人,其实压根儿没认出来她?

也许她知道了真相一定会被气得吐血!

江云宛忍不住笑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想不到,你这家伙竟然如此健忘,难不成你也忘了我大你六岁,才心甘情愿陪我喝一晚上的茶?”江云宛幽幽地望着他,轻声问道。

秦湑不笑了。

他静静投来的眼神,有些痛有些冷,但还有十二分决绝和执拗,被他这样看着,谁都会方寸大乱,呼吸不畅,江云宛这样想着——

忽地腰上一紧!

紧接着被他揽入怀里,她瞪着眼还未来及叫出声,他却已经吻了下来……

因为她身上的深衣很薄,她才觉得腰上那紧紧箍住自己的力量滚烫,他右手的扳指在她红透的脸上划出一道冰凉的痕,竟然像一滴眼泪般。

冷得彻骨。

不过只是轻轻一吻,他便侧过脸,似乎又极矛盾,那嵌着她的腰的一只手臂仍然不愿放松。

江云宛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好静静被他抱着。

多少次,他从稀薄的月光里看见她,在孤余的书桌上看她睡脸如婴。

多少次,他一无所有,空荡荡的侯府,只有被她的笑声荡漾开暖意,才显得不那样冷清。

多少次,他重伤垂危,在狼牙月下俯瞰战场,只有飘荡的旌旗和浓浓的血腥气。

这份孤独呢?

一刻也未消失……

“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如此贪心过。”他不看她,声音却似乎含着万顷汹涌的蚀骨苦涩:“可是此刻,若我能留你在我身边,其他一切我都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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