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染烟华 玉清喜宴,凤冠霞帔,骨毒摇珠翠

作者 : 路潞安

骤雨初歇,数日阴霾在霜降这日变作天幕澄湛,晴空万里。

是日,百事吉顺,万事如意,乃是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最宜嫁娶。

晨光熹微,映得灏京积水的街道之上水光潋滟,泛着淡淡金色。

敬国府门外人头攒动。

沿街簇拥如潮的百姓为亲眼目睹这位传奇人物,早就携家带口,拖儿带女地出来观望。

大燕开国以来,这算是最奇怪的一场大婚。

皇帝病危还在昏迷,太子受封不到几日,便迎娶当朝右相,不免引起皇城上下沸沸扬扬的议论与猜测,悠悠众口将那传闻里的女子描摹得愈发不似凡人。

只要是大燕的臣民,哪怕是远在边关,谁没听说过当朝右相大人的名头?

十六岁平定夜秦,开创神佑盛世,揭开云阳旱灾的阴谋,如今在皇帝病入膏肓之时,势力熏天,权倾朝野的江家小女,江云宛。

究竟为何一朝之间成了太子妃?

光,四散在人声鼎沸的灏京城,澄澈温柔,遍洒黄金一般,将背景铺就成流光溢彩的朝霞之色。

但今日的阳光又那样凉薄凄寒,因为霜降之日,即将而来的冬日里,寒冷的风雪转瞬便要吞噬一切,而护城河结了一层薄冰,愈发显得那日光,彻骨的冷。

空中四处飞舞的鞭炮红屑如成千上万的红蝶,萧瑟秋风一吹,拂落满目姹紫嫣红,远处皇家乐官吹奏出颓靡又喜庆的乐声,萦绕不退,迎亲的车马踏着节奏缓步而来,举国瞩目,极尽奢华,大红嫣红深红浅红嚣张扑面。

礼官在前,使臣童子八人为首,三檐青罗伞,紫花罗掌扇,骏马雕鞍,威仪肃穆,百名乐人在侧,迎亲的队伍逶迤而来。

千万双眼睛的注目之下,簇拥如潮的围观之下,敬国府的门才缓缓而开。

江云宛深吸了口,一重重的华服束缚得她呼吸不畅,左右搀扶她的命妇令她无法随意动弹,只得如傀儡般僵直地立在原地。

她环顾四周,却因喜帕遮着,只能看见无数双脚在周围来来去去,脚步匆忙,无一人在意她此时在想什么。

然后便是喜轿红色的四壁,随着乐声颠簸得她昏昏欲睡,也不知行了多久。

丽正门近在眼前。

喜轿红绸的帘子一撩开,她大红绣花的鞋还未落地,喜帕之下,却伸来一只惨白而又修长的手……

那只手藏在嫣红的大袖中,却似拂落泉水,抚弄月华般的温润疏朗,带着病骨嶙峋,骨节分明的清瘦。

这是颜怀的手?江云宛一愣。

上次见他一袭红衣在敬国府时,还是他被皇帝赐婚那日。

他究竟为何要娶自己?

心如死水,便无一丝涟漪,如果今日秦湑还不回来,她真的就嫁给他了。

如傀儡一般,江云宛只得将手递过去,指尖的冰冷令她略微清醒了几分。

“你究竟为何娶我?”江云宛微微侧脸,问道。

可刚一开口,她却愣住了……

她喉咙间发出的声音沙哑至极,只能发出低声呜咽,一句话也说不出,而喉间隐约有些甜腥气翻涌上来。

她中毒了?

虽没有什么武功,但她好歹也学过几招花拳绣腿,便挣扎着扬起腕子,想要挣月兑一重重华裳的束缚——

却发现,自己丝毫没有一点力气!

不能发声,不能发力,也看不见周围的场景,她只得被那一双苍白的手扶着,在左右礼官的簇拥下入殿。

这毒,令人化骨形销,绵软无力,只得静静地当一个毫无知觉的傀儡。

完成一场冰冷冷的婚礼。

※※※

礼成之后,自然是喜宴。

江云宛一路被人搀扶,如今坐在席上,虽然蒙着一层喜帕,但耳畔歌舞丝竹,清音管弦,仙乐风飘,群臣欢声笑语也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皇后端坐在玉清宫大殿的正席,接纳文武百官的道喜。

颜怀坐在她的身侧,那隐隐浮动的安息香令她更加无力瘫软。

九盏国宴,一定要开到夜半之时,而她无力反抗周遭一切,哪怕是宫廷剧变,腥风血雨……

怎么办?她贝齿轻咬薄唇,舌间淡淡的血腥气令一切道贺的声音更加刺耳!

不能睡!她又狠狠地咬了一下唇角,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痛。

“皇后娘娘,今日太子殿下大婚,想必这喜气一冲,圣上的心疾明日便可痊愈!”左相王翕谄媚的声音响彻大殿。

“是啊,哈哈,我大燕一定盛世永延,太平万年!”有人举杯附和,音色极尽阿谀讨好。

“诸位,今日不醉不归,可明天早朝一定不能缺席哦。”皇后笑道。

“那是自然,微臣一饮而尽,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拜舞谢恩,山呼千岁。

殿内一片歌舞升平,而江云宛的意识逐渐模糊……

隐隐地,玉清宫外风声簌簌,其间刀剑声隐约传来。

马蹄急踏,在极远的宫门,宫道上碧色灯光摇曳如鬼火,劲风掠过,血染朱墙!

似乎因为知觉麻木,那唯一清晰的听觉敏锐地听到歌吹声之外,不和谐的厮杀马蹄声。

江云宛倏忽地张开双眼!

他,终是来了……

与此同时,丽正门,朱漆金钉,富丽堂皇,皇家威仪昭显出固若金汤,坚若磐石的权势,帝王难以撼动丝毫的无情冷峻。♀

一重重暗影散下,天幕如泼乌墨洒黑漆,星辰暗淡发红犹如血染,咸腥气扑面。

守门的十名羽林军还在散漫地闲聊,却听见铁骑得得,几乎踏破宫道,那力拔山兮的气魄激荡出一层层回风旋绕,宫门外马蹄急踏似乎下一瞬便会破门闯入!

“谁人闯门!”

守门将士一句断喝,回答他的却是喉间一凉……

“镪啷啷——”拔刀声四起,无数人头落地。

幽蓝的狼牙月此时破云而出,撒下的冷光映得无数刀光寒凉,凛然逼人。

赤色旌旗招展猎猎有声,那绣着赤锋破天的军旗被鲜血染得通红,宛如地狱烈烈燃烧的赤焰火苗,带着屠戮天下的鬼魅妖冶,迎风闯进宫门。

二十人,仅仅二十人。

却像千军万马,百万铁骑,羽林军如面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中,从大陆与天际交界处奔涌而出的铁甲,宛如一把利刃划破一切恐惧的心跳,和如猪狗被屠宰般,临死时瞪大的双眼。

夜,黑得浓稠,天,幽暗得晦暝如地狱。

而黑色背景中,那墨盔黑甲,战马扬蹄,从丽正门外直直冲杀而入的二十骑赤锋军,却鲜明夺目。

马蹄激荡起薄尘,赤锋战士从两侧散开——

一骑黑马之上,少年腰杆笔直,仗剑而来。

那黑马上,血红衣袂摇曳,被风吹皱,如浪翻飞,来人鲜衣怒马,一骑绝尘,眸似深潭,唇寒千年冰封的冷峭杀意,挥刀斩落冲出的人影,眉也不皱一下。

那惨白而搅动风云迭起的手,紧攥马缰,红衣招展猎猎,与赤锋军旗遥遥呼应。

少年一人一马,直闯皇宫大门,身后厮杀一片,他置若罔闻般,冷然笑看。

“玉,玉,玉锵侯!玉锵侯杀进皇宫了!”

一声刺破丝竹喜乐的尖利叫声,划破了婚宴的喜庆气氛。

四下里歌姬舞娘的惊叫,文武百官的议论,四起的拔刀之声令人心里发寒。

颜怀依旧端坐,却觉得一天都安静无比的江云宛,在他身侧微微动了一下。

那喜帕轻轻摇曳,他却似乎看见一双含泪的眸子,和露出一角的血痕。

怎么回事?他放下酒盏望向正座的皇后。

江婳淡淡一笑,原来右相大人和玉锵侯的私情是真的……

玉清宫外,马蹄声渐渐逼近,所有人的视线都注视着宫殿外,如墨的黑夜中,鲜红的身影。

石阶下,那鬃毛漆黑的骏马四蹄飞扬朝天,长声嘶鸣,马上少年的血红衣摆划出几欲划破九霄的冷冽弧度,缰绳一勒,秦湑翻身下马,动作如流水行云,却透着睥睨天地的桀骜阴狠。

然后,他一步一步,踏进众人的眼里。

一角血红的衣摆。

曳开万钧的雷霆。

步步惊魂的落脚,几欲震落苍穹之上的繁星。

世人皆知,玉锵侯虽年十七岁,但一身黑衣,从未穿过别的颜色。

墨色如夜,少年黑衣绝世凄冷,而今却一身鲜艳的红!

顿时,大殿内传来惊艳的抽气声,众人虽被那气魄震慑,但无端觉得那袭红袍妖娆至极,被他穿得倾覆天下,颠倒世人的冷艳无双。

春风十里,遍地桃夭,牡丹繁华,深秋红枫,哪一种绝世的红色,都没有眼前那一抹凄艳的血红更加夺人视线。

容颜是欺霜傲雪的白,青丝簇簇是泼墨如夜的黑,衣是鲜艳染血曳开血腥风尘的红。

眼前的少年,冷冷环顾四周,将视线温柔地定格。

席上,太子身侧——

璎珞垂缕,玉带霞帔,百花裥裙,大红绣鞋。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满目牡丹翠叶,九凤翱翔,那喜帕遮面的女子却岿然不动,静处一隅。

露出的腕子皓白,手指尖柔弱细腻,染着丹蔻的指甲,藏在红色的袖口里,隐约可见……

少年觉得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马不停蹄,披星戴月,一路上埋伏遍地,起初五十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二十人。

北疆烽火连天,梁兵像是为了拖住他一般,死缠烂打。

可是,他还是来了。

“玉锵侯,今日太子大喜,你为何如此闯进大殿,还无故斩杀侍卫?”皇后冷笑。

此时,万千银盔重甲的侍卫蜂拥入殿,刀枪剑戟,寒光照甲,杀气腾腾。

殿中央的少年却勾唇而笑。

一步,一步,缓步而来。

刀剑丛中过,他眉宇微蹙,血衣曳开劲风,落脚铿锵,那逼来的刀剑离他一寸时却不敢再近,他漫步于庭一般,气定神闲,将四溢的杀意当成风过,置之不理。

谁敢伤他?

他移步,那刀剑也缓缓移动,可无人敢下手。

“皇后娘娘,太子娶的是我的未婚妻,这是何意?”少年幽幽问道,笑意冷得令众人直打寒战。

什么?

江云宛什么时候是秦湑的未婚妻了!

简直如雷炸响般,大殿内哄然大乱。

江婳捋着袖口笑道:“无凭无据,本宫是宛儿的姑母,什么时候也没听说你下过聘书啊。”

秦湑眸中利刃寒芒毕露,冷声道:“本侯的人你也敢碰,想必皇后娘娘打算死无葬身之地了?”

又是一阵惊涛骇浪,这玉锵侯要造反么?居然这样对皇后说话!

“哈,玉锵侯真是好气魄,皇家威仪,君臣之礼,在你眼里全不存在,就不怕本宫这就派兵把你打进大牢?”江婳轻啜了一口酒。

“你敢。”他冷笑。

仅仅两个字罢了。

他唇角一抿,冷笑溢开万千杀意,直直指向皇后,那红衣妖娆招展,乌墨的发翻飞,却好似身后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令人无法直视。

“好了,既然这样,你去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罢。”皇后敛去笑意,峨眉微蹙。

江云宛一惊。

秦湑似乎没收到她的密信,只是听到流言才回京的……

可她现在如何反应?

猛地挣扎,几乎用尽了全力,身体却软绵绵地丝毫无法移动!

这究竟是什么毒?她咬得唇角流血,却毫无痛感,被喜帕遮着,她什么也看不到。

怎么办,江云宛心灰意冷,泪流满面。

心下千万句想跟他走,一个字也说不出,耳畔只有众人的唏嘘,刀剑声,她却能听清他的心跳一样。

没错,若是别的男子,他一定不信。

可偏偏是颜怀……

她曾迷恋颜怀,当着全天下说要嫁给颜怀,之后也是为了颜怀走上仕途,这让她百口莫辩的事实,如今横亘在眼前,是难以逾越的沟壑。

他不相信她么?

江云宛无声地哭喊,嘶哑地哀嚎,却没有人能听到!

“江云宛,你为何不说话?”秦湑幽幽问道。

他似乎在她很远的地方,隔着层层重甲的侍卫,他的声音有些飘渺,有些痛意。

忽地,腰间一紧。

江云宛不知道发生什么,却被身侧的人揽进怀里,扑面而来的安息香气,曾是她极其熟稔的。

颜怀紧紧抱着她……

秦湑剑眉一挑,那紧握长剑的手用力得发青。

她却没有挣扎?

为何?

她心甘情愿?

秦湑脑海里闪过无数的疑问……

一瞬,却似一生那般漫长。

颜怀忽然发声,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内飘忽不定,却字字直入秦湑的心脏:“侯爷,你可以走了罢?我和她两情相悦,你不必这般执着。”

两情相悦?

江云宛几乎想拔剑杀出去!

她那副急性子如何经受得起这般折磨,可她没有一丝力气,倒在颜怀胸前的模样一定很猥琐……

一声铿然的收剑入鞘。

秦湑撩袍转身离开,四周的侍卫也纷纷让出一条笔直的路。

所有人都看到,玉锵侯那双粲若星辰的眸,此时像是沉下的余烬,一片灰凉之色。

而玉锵侯缓步走出玉清宫后,不到一刻钟——

那倚着太子,凤冠霞帔的太子妃忽然倒在地上!

喜帕落下,那泪迹斑斑的脸上,还挂着触目惊心的血痕。

她伏在灯光明灭的宫殿中央,嘤嘤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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