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染烟华 东宫残烛,海棠花谢,月冷映寒夜

作者 : 路潞安

夜残更漏,大红宫灯映出遍地如血的赤色流光。♀

东宫殿宇内红烛飘摇,喜榻之上,红衾绣鸳鸯交颈,簇团牡丹,锦绣绡金帐幔上撒满百花,摇曳间让人如步入桃花林,落红满目,姹紫嫣红,更映得那妖艳猩红中面如芙蓉的女子,娇美得仿佛能滴水般清透。

白璧无瑕的颜,桃花色的薄唇微微翕合,江云宛毫无知觉地躺在大红喜床上。

手腕下正是一朵嚣张绽放的牡丹,她却怎么也无法抬起手,任凭她积蓄了所有的力量,那手腕却似乎无骨般瘫软,只得静静躺在床上。

似乎刚刚她意识模糊时,被宫女搀着喝了合卺酒,然后换了一身轻薄的红绸衣。

她记得她趁旁人不注意时,偷偷攥住了一把剪烛芯的剪刀。

为今之计,只有剧烈的痛意才能让躯体醒来。

她满额的汗水,却不敢放松,屏住呼吸,缓缓移动全身,将背后那把尖利的剪刀轻轻扎进自己的背里!

钝钝的痛楚起初丝丝缕缕,接着绞着血肉,她一狠心将那把剪刀深深推进骨缝之间。

“痛……”她终于发出了一声极其低微痛苦的呢喃,彻骨的痛意令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鲜血染得那一袭红色喜被,氤氲盛开一朵赤色莲花。

颜怀走进婚房时,烛火摇曳之间,他借着酒意看清喜榻上一袭红衣的江云宛。

静静躺着,那还未揭去的喜帕勾勒出她的侧脸。

他不敢出声,只得慢慢走近。伸出冰冷的手,去揭开嫣红的喜帕——

她满额的汗水将鬓边的乌墨色青丝黏在两颊,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却满含泪水,静静逼视着他,含着一分痛意,三分凉薄,十二分的怨恨。

原来,她竟这样讨厌自己?

那双平日里秋水剪出的瞳,桃花描摹的唇,轻袍缓带,衣袂翻飞的女子,笑容荡漾开梨涡,眉眼弯弯的女子,罔顾礼法,顽劣狡猾的女子,此时躺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成了他的太子妃……

可她的心,却在别处。

“为了去见他,不惜这样刺伤自己么?”颜怀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发,看清她背后的血,已经染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鲜红。

“解……药……”江云宛贝齿间呢喃出两个字,她唇角的血痕还在,狼狈不堪。

颜怀痴痴地倚着床柱,他等了她十年,却等来这样的她。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还不知她竟然和玉锵侯情深意笃,她比那个少年大了六岁啊!

七年的光阴,她原来已经走出了很远,再也不会回头去望他了。

不甘心……

颜怀撩开衣袍缓缓坐下,他清癯的身子被嫣红色衬得愈发凄艳,可他端坐在床沿的侧影,又重叠出丹青国手也无法描摹出的温润如玉,柔情似水。

他淡淡苦笑,薄唇微扬,像一捧冷雪,凄绝清寒,又失魂落魄。

似乎有宫娥吹熄红烛,一瞬暗下的黑影将他笼罩,但余一缕月光幽蓝地勾勒出他的侧脸。

江云宛觉得痛楚越来越剧烈,此时双手紧紧攥着红绸的喜被,咬紧牙关。

清澈的眸子,幽幽渗处冷冽的恨意。

得快些,她如果真的成了太子妃,就不妙了!

她得快点清醒过来,北疆战乱,赤锋群龙无首,秦湑一定不会在灏京等太久……

迷离中,她看见颜怀微微俯,那浓浓的血腥气中,闻到他身上冷冷的安息香。

他眼神黯淡,清瘦的手轻轻扯开她的襟前的丝带——

江云宛顿时如雷轰顶,脑海一片空白。

急火攻心,那焦急紊乱的气息一直涌向喉间,她忽地觉得背后那把剪刀又没入了几分,刺到了很深的骨头里,痛得浑身发颤!

视线里,颜怀的手,静静停在半空中。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因为翻涌的血水已经涌到唇边,冰冷的身体一瞬间仿佛跳回正轨。

“唔。”她吐出一口黑血。

挣扎着,用尽平生所有的力量坐起身!

然后无力地,瘫软在颜怀的怀里。

血腥味,安息和白芷两种香气交织在一起的气息,四溢开一股诡异的味道。

江云宛似乎听到耳畔,颜怀微不可察地幽幽叹息了一声。

他怀里的她,哭得满面泪痕,却止不住颤抖,那背后的剪刀在幽蓝的月夜里泛出凉薄的寒芒。

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她才坐起身,此时除了流泪,她毫无力气说一个字。

为了秦湑,她可以忍受这样的痛么?

僵持了许久。

久到,他觉得此生所有的时光和等待,都是为了这个血腥满满的拥抱。

她的唇边一片鲜红,泪水冲刷出脏兮兮的泪痕,滴到他的衣袍上,染上一点暗暗的黑红色。

“你,究竟要我怎样?我又该如何?”颜怀轻轻拥着她,觉得前襟一片温热咸腥,不知是血还是泪。

这样漫长的十年,他拒绝过她,迎娶了别人,他以为他可以淡忘些那久久不散的痛楚。♀

但今夜此时,他才明了,如果一开始他没有勇气,又何谈爱恨嗔痴,那些只言片语只是自己的虚妄之言罢了。

“江云宛,原来,人无法死而复生,心无法失而复得,动过的情和错过的人,都无法留在原地……”颜怀涩声,那清瘦如柴,又寒凉彻骨的手勾住她的腰。

他大抵是病入膏肓,无药可解了。

那苦涩的毒药名曰“江云宛”,他一次次饮尽喝干,又妄图福寿康健,真是愚蠢。

他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

“给我……一匹马……”江云宛此时虽然血脉通畅,却依旧浑身无力。

她眼前只有红裳少年离开时的背影。

秦湑……还在等她。

※※※

风过无痕,却吹拂起无数枯叶,回风旋绕着夜凉如水的清寒,穿透他血染的红裳,渗进流血的伤口。

二十骑赤锋军,此时立在玉锵侯府门前,泼墨夜色中,静谧的月光将那一件件墨盔黑甲映出点点流光。

寒光照铁衣。

秋风拂起杀意腾腾,在漆黑无光的侯府门前,岿然不动的铁骑银刀,宛如一幅静止的水墨画。

潇娘隐在廊檐下阴暗的一角,视线中是府门前一袭红衣的少年,他的侧影像是月光下一尊冰雕,冷而静谧,寒而死寂,无端端地透着一股隔世的凄迷。

“侯爷,若再不启程,不知后日能不能赶得及回北疆。”商华立在战马一侧,浓浓的血腥味中,他似乎看到秦湑的袖口在滴血。

许是又受伤了。

“等天亮。”

平静得如一潭死水的语调,秦湑撩开衣摆转身,踏进府门。

“侯爷,止止血罢。”潇娘从廊檐下倏忽闪现,她浅碧襦裙在月光下泛着温婉的光。

一个月未见,兴许他身上又添了许多新伤,旧的伤疤还未结痂,因为战斗又要撕裂开一遍,累累伤口,遍布全身,只她为他上药时看见的,就大概有上百道。

少年不言不语,脸上是与往日相同的冷意,他向孤余楼走去。

夜,似乎毫无尽头……

一重重的门和回廊,一层层的阑干和月光,那张她最喜欢赖在上面睡觉的书桌,因为她经年累月地伏在上面,隐隐有她的味道,白芷香淡婉清雅,绕着一丝墨香。

秦湑静静端坐在书桌前,这样纹丝不动,整整过去了一夜。

五更平旦,天方破晓。

他等了她一夜,现在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商华,出发。”他冷声道,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孤余楼。

果然,没有她在,天地都冷清。

东市,繁华的街道上一家家商铺刚刚开门,晨曦笼罩着积了一夜的冷霜,泛着点点金,灏京城开始一丝丝苏醒,人声鼎沸的早市吆喝声,贩卖声不绝于耳,而从皇宫的宫道方向,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那马蹄声震碎了安详的清晨,马上那红色身影如一道闪电,划破宁静,劈开一重重淡金的晨曦,远远地奔腾而来。

“驾!”马上女子断喝一声,撕开平和的气氛,穿越拥挤的人群,那黛色细眉紧蹙,唇边鲜血淋漓。

顿时,因为骑马过街,立刻引起一阵喧杂,人们纷纷咒骂,躲闪,被撞翻店铺的小贩追赶其后,那女子的衣袂却翻飞出令人屏息的意味。

怎么看,这女子都像是昨天嫁进东宫的太子妃啊!

那骏马四蹄凌空,几欲踏平一切阻碍,马背上腰杆修挺的女子傲视苍穹一般,那双墨色眸子冷然逼视前方,手中的缰绳将纤细白皙的手指磨出一片红痕。

江云宛余毒未消,强忍着剧痛和恍若无骨的无力,才勉强在马上坐稳当。

必须得再快些,再快些,天已经大白,再不快些,他就要走了!

终于,玉锵侯府近在眼前。

她翻身下马,红绸的衣袍划出一片凌乱的嫣红,背后的血痕淋漓,痛意彻骨,她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潇姨!”她低声呼喊,如玉皓白的双臂在地上划出一片鲜红的血迹,那骨头缝里传来的剧烈痛楚还在折磨着她,咬紧牙关,舌间的血腥味四溢开,又呕出一滩黑血。

“痛……”她江云宛何时这样痛过,金枝玉叶,相国千金,后来平步青云,权倾朝野,她最怕痛了啊。

“开门啊!”她一步步挪过去,拖着依旧毫无知觉的双腿,眼眶里泪水模糊。

但视线中,那朱色大门紧紧闭阖,连一丝罅隙也没有留给她。

这样看来,他已经走了么?

江云宛挣扎,用尽全力拍打着侯府的大门,朱门金钉,琉璃灯中余辉黯淡,她无力的手只能抚上那冰冷的大门,却无法推开。

“呜,不公平!我明明没有想嫁给太子啊,生气也不用不等我罢?小气鬼!”江云宛哭喊,已经哭花的脸上分不清是血是泪还是冷汗,粘着鬓边的发缕。

用尽全力!

她推开侯府的门……

空荡荡的前厅,庭院中摆设依旧如昔,海棠花落了一地的狼藉。

她扶着门,缓缓地站起身。

这一切动作,似乎用光了她平生所有的力气,她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分毫,只能倚着玉锵侯府的门,大口大口地喘气,五脏六腑传来的冷意令她脚下瘫软,因为失血过多此时她荏弱不堪,气若游丝。

原来,她还是没有等到他。

原来,他不相信她么?

“傻瓜……”江云宛苦笑,连眼泪也哭干了似的,一阵秋风掠过,吹拂开她红绸的广袖,露出那枯瘦羸弱的手,她轻轻抹了抹眼角的泪痕。

终于,天旋地转的晕眩袭来,眼前泼墨般撒开一重重黑影,她虚弱地双膝瘫软,身子前倾,缓缓滑到在门槛上——

然而她倒下的一瞬,从身后被一双有力的双臂揽进怀里!

刹那间清醒,她倏忽地张开眼睛,向腰间望去,却见血痕斑驳的一角衣袖,嫣红绝世,那手腕紧紧箍住自己腰际,传来滚烫的力道令她不再向下滑,紧接着痛入骨髓的背贴到他的胸膛上,近得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他衣袖的佛手香袅袅,卷起淡淡蚀骨的魅惑,只有那抹嫣红深深浅浅,氤开一片倾覆天下的凄绝冷艳。

身后的人很高,他散下的一簇乌墨漆黑的发,垂到她的肩上,她肩胛处被他尖锐清瘦的下巴抵着,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

那呼吸很慢。

慢得似乎怕她是一场好梦,便不敢惊扰,于是小心翼翼地抱紧她,不留一丝她可以逃离的罅隙,贪心又不忍,害怕又执拗,只有他这般固执,也只有他这般矛盾。

秦湑……

江云宛觉得一肚子的话憋了一夜想说,真的等到他时,却痴痴地一个字也无法说出来。

眼眶一热,滚滚而下的泪珠滴在他血红的衣袖上,她呼吸急促,几乎喘不上气,痛意袭来,只得咬紧贝齿,才不会出声。

却忽地,听见他的声音,在耳畔很近的地方,又仿佛在极远的天边裹挟着朔北的凄冷,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肺腑的痛意一般。

“江云宛,我就是个凡夫俗子,我也会痛。”

一瞬间,他紧紧环住她,然后用力一转,贴着玉锵侯府的门,转进了门槛,近旁一颗海棠摇下簌簌的落花,他让她的背贴着身后的门柱,依旧抱着她的腰,轻轻垂下眼,从正面看到她。

薄唇边血痕斑斑,似乎是被她自己咬出的伤口,此时还在流血,虚弱无力的身子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一袭红绸的吉服此时染了大片大片的血,从她的背后染到前襟,伤口触目惊心,血肉模糊。

她依旧在哭,身子止不住地发抖,面色惨白,气息荏弱。

而她眼前的他,此时也鲜明无比。

果然,他一袭红裳,可令天下折腰。

那种魅惑,那种冷艳,冷如冰霜与猎猎炽火交织,怎能用言语去说明他的美……

他轻轻俯,吻她的唇,舌间淡淡的血腥味道,像是蚀骨缠绵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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