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不行 第二章 故人

作者 : 江北城南

03

当年,师父捡到我时的场景,有些不一般。

正德三十七年,前朝的末代皇帝尚未退位,李献之将军的伐郑大军兵临城下,将要攻进京师的巍巍城门。那年的冬天着实冷,整座颐京城上空覆满乌沉沉的积云,腊月连下数场大雪,掩埋了遍地战火硝烟。百姓为避祸纷纷携家带口南下,却也冻死饿死不少,沿路死尸满沟,饿殍遍野。

师父说,他就是在过路的时候偶一转头,便在路边一株歪脖子酸枣树上发现了挂在树杈上的我。

他大为惊奇!在这乱世中,一个四五岁的女女圭女圭,瘦得皮包骨,眼见出气多入气少,竟然还能奋力爬上一棵树,这是怎样的运动精神啊!

师父啧啧称奇,感叹完,再一抬头,发现他误会我了。

这条道挨着山,上面是一处悬崖,平直的山壁上间或有树生长,想来我是从上面一路掉下来,一路蹭树,最终挂在最后一棵树上,得以大难不死。

师父说,上天怜我不死,他便不能见死不救,他能在路边树杈上遇见我,我二人也算是有缘分。而当时师父四十有七,我年方五岁,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剧情显然不适合我们。师父慎重考虑了一下,便收我为徒,从此随身携带,还不远千里带我去流离岛治伤。

我的伤势十分严重,不但伤筋动骨,还摔出了内伤。流离祖师医术神通,有起死回生之大能,饶是如此,我还是在岛上足足治了一年半。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对岛上的两样特产的印象最为深刻。一是红烧猪蹄,二是百里流音。排名不分先后。

七岁时我随师父回到师门,此后再未见过流音。

政权跌宕,江山变幻,战火平息,百废俱兴,转眼已是应朝阳宝十二年。

我在悦来客栈的客房里泡澡。

悦来客栈是当今规模最大的客栈,全国连锁,我慕名已久,今日终于有机会住上一住。小二送了热水,待他提着水壶出门去,我便迫不及待关上门,绕道屏风后解了衣裳,跳进木桶。

我觉得,我已经脏得不像个人。

月兑下的衣服蓄满土渣,头发已有些馊,发间隐约有物奔走,疑是跳蚤,满面霜尘可直接用小棍蘸油一旋,便是一张泥擀的煎饼。

我十分震惊,原来人可以脏成这个样子。心中又是震惊,又是新奇,又是羞愧,遂将自己捉住拿丝瓜络用力搓之,热水蒸腾下,很快全身就发红发热了,像一只煮熟了的虾。

我只是有些担忧,倘若稍后洗出一桶泥浆,可如何送出去呢?

唉,竟然被难住了。

我背倚着木桶内壁,闭着眼,感觉快要睡着。睡梦中不安稳,仿佛听到嗒得一声响,然后是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和极浅极浅的呼吸声……

不对,有人!

我猛地惊醒了。身子向下滑入水中,转过身去看,透过屏风看见一道人影。这人身量甚高,正在蹑手蹑脚地向外走,是个男人!我顿时大为纠结,这人好像只是个劫财的,可要是被他知道我发现了他,顺便劫个色可如何是好?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又着实不甘心。

“什么人?!”脑子一热,我就喊出来了,喊完又有点后悔。

屏风那端模糊的身影一顿,我察觉出那人向我看来,许是怔住了,一时没有答话。

我伸手去抓那边的换洗衣服,想尽快扭转眼下不利的局面,然后听到那人一本正经地问,“客官,需要搓澡么?”

我,“……”

我气愤地道:“你站住别走,等我穿上衣服出来和你说!”

他啊了一声,声音里透出些为难的意味,“在下还有要事在身……”

我简直想将他踹翻在地了,“有要事在身你还有空跑来别人房间偷看人家洗澡!”

这人又啊了一声,急忙道:“姑……阁下误会了,在下与阁下同为男人,何来偷窥兄台沐浴之说?”

“呃……”我卡壳了,竟然忘了眼下自己是女扮男装的。♀

那时我太天真,尚不知世上还有断袖之说,在言语上吃了亏。

换好了衣服,用手指将未干的发向后一拢,再拿起叼在嘴上的发带,将头发束得高高的。师姐说这是江湖上最流行的“侠少头”,又潇洒又简洁,侠少不梳这个头简直都不能说自己是侠少,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的。

当然,我选择梳这个发式,绝不是因为这等肤浅的原因。

我梳这个发式,是因为我只会梳这个发式。

迅速收拾好周身上下,我绕出屏风,见到了这个擅入的贼。

惊讶地发现他正是方才街上带着我打滚的兄台。

哼哼,本姑娘慧眼如炬,这货果然不是好人。

他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一身淡蓝衣袍,墨发半束,梳的是个比“侠少头”更复杂一点的发型。

见到我,他一拱手,笑得满面春风,“阁下,那边坐?”左手请的是窗前桌旁。

我想无论如何气度上不能输他,遂沉稳地点点头,率先迈步过去坐了。

这货跟在我身后两步,待我落座,也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他不但坐了,还抬手提壶倒了两盏茶,不但倒了茶,还将其中一盏推到我面前,然后温文尔雅地说:“阁下请用,莫要拘束。”

我面无表情地道:“不拘束,这是我的客房。”

这货一笑,如杨柳春风,“阁下一定是对在下有些误会。”

我抱着双臂,戒备地说:“是有些误会。原以为你只是个神经病,没想到还是个骗子,是个贼。唔,还是个综合型人才。”

他眉毛一压,一本正经地道:“阁下此言差矣。你想,若我真是贼,方才阁下还光溜溜蹲在浴桶中时,我为何等在一旁,而不是拿走包袱趁机逃走,好让阁下长长久久地困在浴桶中?”

我,“……”

诚然他说得有道理,就是用词不对,让人想将他狠狠揍上一顿。

他作出一副十分关切的模样,“不如,阁下先检查检查包袱,再容在下解释一二?”

我冲去床边解开包袱,仔细检查一番,确实没有发现少了东西。

我回到桌旁坐,一拍桌子,豪爽地道:“好,算你没说谎,现在可以解释了。”

窗外天色如碧,春光如酥,有灼灼的桃花和溶溶的浮云。

他微微一笑,拱手一礼,“无论如何是在下冒犯在先,望阁下海涵,莫要见怪。”然后才报上名号,“在下敝姓百里,双名流音,表字少殊。”

此言一出,我大惊,险些打翻了手边茶盏。

他的这句话里一共有三个关键词,百里,流音,少殊。

前一个略过后一个没听过,中间这个却是十分耳熟,流音,哪个流音?

我问:“流音?哪两个字?”

他似有些惊讶,用手蘸了一点水,在桌上写道,“流水之流,音律之音。”

真是这两个字,难道真是儿时认识那个流音?

我想着心事,耳边听他絮絮地道:“……自你进城时便已被人盯上,街上你问路的那老叟乃是贼人,顺了你的钱袋。在下看你浑然不知,又怕声张引来麻烦,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钱袋取了回来。正巧那厢马惊,趁乱将钱袋塞回了你的包袱……情况紧急出此下策,有冒犯之处,还请莫怪。”

我回神,听了个大概,迷茫地问,“啊?竟然是你帮了我?”

他含着笑,一副等待夸奖的神情,腼腆地道:“哪里哪里,路见不平,理应相助。”

我又看向他,上下打量,还是觉得他不可信,“那你现在为什么会在我房里?还,哼,还是在我洗澡的时候?”

他脸上浮起一抹苦笑,“这就实在是误会了。在下也在此间住店,且住的是地字二号房,正在阁下隔壁,这才走岔。”

早在儿时认识流音时,我就学会了一个要紧的道理:流音说的话,一定不能信。

当年我就是因为太好骗,不知道被他骗走多少红烧猪蹄,完了还被他威胁,不许我告诉他师父。

我扬眉一笑,“竟然是这样,真是错怪兄台了。”

流音道不妨事,又问,“阁下如何称呼?”

我将眼珠子转到眼角,看了看天,悠悠地道:“我姓李,叫富贵,小字发财。”

流音,“……”

……

第二日清晨,我背上包袱拿上佩剑,向楼下去。

在大堂用过早饭,结了房钱,出门牵马。在城里闲逛,买了几个芝麻饼,几个白糖糕,半斤果子,两个菜包,三个翠梨。然后就上马向西去了。

均州有郧县,郧县境内有太和山,相传乃真武大帝道场。太和山上,则有纯阳宫。

我住的那间客房的墙上便悬着一丹青。

天山一碧如黛,桃花连逾山岭,轻烟空雾之中现出隐隐红霞。岭下一溪滔滔东来,路转溪头有石梁一道,梁下苍壁悬空直削如城,过得石梁忽觉山光豁然。朗然山色之中,一座高敞殿宇紫青插天,庄严肃穆,殿名真武。殿旁榔梅遍岭,垂丝花蒂如海棠,花色深浅如云蒸霞蔚。

画上的山便是太和山,画上的殿便是真武殿。

纯阳有两大侧殿,一名真武,一名紫霄。

纯阳亦有两名剑,一名真武,一名紫霄。

我此去的目的,正是那日抽到的雕花竹签上刻着的两个小篆。那两个字我不认识,师父教我认识,他告诉我,那繁复古朴的文体所刻的正是:

真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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