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守牧斋
秦达临进门的时候被他们的新晋女公子一句“我要尿尿、我要睡觉”给惊的脚下一滑,险些被守牧斋那不算高的门槛拌的摔上一跤,幸而被身后的卢平扶住,才幸免于难,可这并不能平息他狂奔乱跳的心。♀不清楚始末的书生在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情况下,将武人卢平给怨恨上了。
丫丫的,怨不得卢平这般推崇这位女公子,敢情这位的性情与这些武人何其相似,瞧这大咧咧将不雅词给嚷的满屋恨不得满府都听到的架式,哪有半分淑女之姿?闺秀之仪?名门之态?
他这却是将满心的来处给忘了,乡野丫头哪有什么礼仪之说?温饱尚不能够,礼仪也仅限于孝母敬兄,且邻里为得些利处尚还会恶言相向亦或拳脚相加,稍软上一分便要吃些亏损,自小便从摔打中成长起来的,霸王性子已成,偶尔迂回些尚可,但若指望一来便如大家闺秀般行止,于满心而言倒不如跟着阿妈阿兄吃糠咽菜了。
“咳,秦先生和卢指挥都来啦,坐吧,没有外人,不必拘礼。”秦达博学,却不愿展露锋芒,雍郡守遂以一府长史待之,令其固守一处,不必似其他谋士般往来各郡,然平日仍以先生呼之,敬重之情可见一斑。
秦达待呼吸平顺,脸色亦复之平常后,仍双臂前趋双手抱拳长辑至膝,“礼不可废,达更不敢逾主之威严,望公海涵。”卢平亦紧随其后抱拳行礼。
卢平人粗,于礼节一道向来不拘,也是军中一向如此,交情好了哥们兄弟的常忘了上下尊卑,聚在一起就能喝酒共榻,很是随意。若是从前听见主公这般说话,卢平一准撩衣就坐,端盏喝茶,行动之间都不带打盹的,可自与秦达交好后,于这礼节一事上便时刻注意了起来,进步可谓一日千里,除非是熟的不能再熟的人面前,卢平再不会因上官客气而举止随意。
秦达曾言,与上位者保持距离,非是心存异心或不满,而是为了更好的完成上位者下达的各项命令,不会因了与上位者交好失了警惕心,产生优越感,犯下错事,而适当的距离也是保持忠诚、忠心的一种态度和途迳。♀
上位者有表示授予亲近方式的权利,但你却不可以受之坦然,试想,没有哪个上位者喜欢看到自己的部属、亲卫队长八面逢圆,各方交好的,纵是主公心胸宽阔,不在乎这些虚礼,但做为属下该守的礼节却一定要守,否则难保有一天不会被对头拿来说事,一次无用,两次不信,到第三次时纵是再自信的人也会产生怀疑,所以,秦达要求,无论对谁,礼贤下士也好,敬重上官也罢,都得以礼相待,那些客气话听听就是了,真心的放在心里记着,假意的也放在心里记着,两厢对比,你就会知道谁更值得你去用心效忠、以命相待。
所以卢平时刻谨记,纵是知道主公乃是诚心,心下感动却再不似从前那般随意,并就这一重大改变以其粗人的直白言语尽数告知了主公,连个弯都不带拐的就将秦达给卖了。
咳,丫个粗人在第一次别别扭扭的惋拒主公好意时,被雍郡守一个疑惑的眼神就给招出了幕后主谋,雍郡守再三表示不必如此客气无果后,只得妥协,任由他俩每次认真持礼拜见,保持着他们所谓的距离,但心里不是不偎贴舒适的,也因此私心里待他们更显亲密。
卢平人粗心却不粗,在发现这一改变后,更是唯秦达命是从,其所言语尽皆执行,在秦达院中缺一小厮跑腿后,更是求着主公将自家小儿子给派了去,全然不在乎是否自降了身份,一心想让小儿子学些秦达的本事,纵是学不全会,学些皮毛也能横行军中了。
譬如现在,雍郡守嘴上虽说着“免礼,二位快起,太多礼太拘谨”之类的话,但那心里却是极舒适慰贴的,连带着嘴角上的笑容也深了几分,待得几人坐下,新一轮的端茶送水之后,复又开口。♀
“今日辛苦你们二位了,往来宾客众多,邕州境内巡视亦较往日繁重,车马频繁,唱喝声不绝,我在这里亦能听见外头的熙熙攘攘,热闹虽也热闹,然终是太过了,累得秦先生腰疾又犯了吧?卢指挥脚上的鞋子怕是又要磨破了。呵呵!”一行说一行乐,温和的透着亲切的话语,夹着淡淡的关怀,将屋内的气氛弄的十分温馨,秦达拱手一边摇头一边捶腰,卢平则是抬腿往脚上瞅去,一瞅之下却是吁了口气,好在清早出门时因天冷穿的是双加厚底的皮靴子,不然似前回仲夏之时在练武场练兵时破了两个洞露出个脚指头来,又一时不察被主公发现,弄的满场欢笑,硬是加了其一个月的月钱令其买双好鞋,凭卢平脸皮厚似城墙,自觉也丢不起那个人,自此养成了出门前首要检查鞋子是否有损的习惯来。
雍郡守也不是诚心要取笑他俩,此举不过是为了表示亲近之意,且话一说完便有两位侍从捧着两个盒子分站在了两人面前。
“这两瓶药油是我从罕台托人稍过来的专治腰肌损伤的,秦先生回去用热水敷了,让有福给你揉揉,勿必要让药油全部吃进皮肤,虽过程会有些刺痛,但药效却实是好的,老夫先前试过一次,很是管用,回头秦先生如果用着好,尽管让有福再来取,相信用不了多久,秦先生的腰疾便会缓解上许多了。”有福便是卢平的二儿子,雍郡守待他亦很是宽厚。
“还有这两双靴子也是自罕台那里来的,用的是六十年的老豹子皮,很是耐磨,老夫也得了一双,底够软够厚,一尺深的雪地上行步如飞,一点雪不沾,当真好使的很,这索阔台妇人们的手艺也当真出色,一层层的鞋底纳下来足有三、四十层,针脚细密,软硬适中,再大的雨雪也浸不进鞋子里面去,当真不服不行啊。”雍郡守磨搓着光光的下巴呵呵直乐,考虑是否也要留一搂似斐先生那样的胡子,故意忽视掉身侧闺女眼巴巴等吃食的眼神。
秦达与卢平双双起身谢过主公恩惠,东西虽轻,然情意却浓,在这三九寒冬无疑是最暖人心的举动。
做为八郡郡守,事务繁忙,却仍记着这般微末小事,甚至连妇人们的手艺也给打听的门清,且还在女公子认祖头一天跟前亲切表态,二人知道,这是主公对他们的信赖,亦是想让女公子和他们有个初步的接触了解。
主公对部属们的态度可以直接决定及影响女公子对待他们的态度,二人深知情由,亦感念主公这片良苦用心,且秦达相信,今日得到这份待遇的除了铁、斐二人,非他与卢平莫属。
邕州乃雍家军之根基祖业,一切雄伟霸业的起源,而他和卢平便是这邕州门户的守门人,其地位权柄不下各郡大小都慰们,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亦不为过,只平日内各自行事低调不为外人知道罢了,当然,做为雍郡守的左膀右臂的铁都慰及斐先生例外。
大人们说话,各种繁文礼节,庶务锁事,偶尔还要扯上一些古人言、圣人经,做为小孩子的满心是不耐烦的,坐了一早上早坐疼了,站就不用想了,大半天没吃东西,早没力气站了,这会子趁几人说话无人注意的当口,一步蹿至被仆佣们抬进来的箱笼跟前。
只见打头的一个箱子上摆放着裁剪精致的衣裳鞋袜,并着些裘衣毛料大氅,红的、白的、银的、粉的、蓝的各色齐备,绣工精致、配饰华美,满心虽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新裳饰物,搁往日必定也会欢喜非常,然这会子肚饿难忍,实在是兴趣缺缺,连模都懒得模上一把,接着就往下一个箱笼瞧去,珍珠翡翠耀眼,金玉佩饰灼人,各色玩器琳琅,成盒吃食满目。
吃食满目成盒满心终于找着了她想要找的东西,立刻面露欣喜,笑若桃花,红彤彤的脸蛋上两眼溜圆,小手立即就扒了上去,小小的个子堪堪模到了点心盒子的边儿,鼻翼扇动,就差两行口水顺流而下了,看的从邕宁跟过来的仆妇们惊谔连连。
毕竟才来,传闻太少,女公子的性情品格她们也还没法打听清楚,只凭想像该是个温柔婉约的,不然也不会招的郡守大人千里冒雪顶风跋涉来相认,然,想像是美好的,现实是幻灭的。
佟之孝向来以正直律己示人,通风报信这种事尚不屑干,而佟信那小子吃了亏,哪肯将这没脸之事到处宣扬,纵佟姨娘是他小姑,答应给她捎口信就不错了,是绝对不会将满心的表现如实相告的,信条上只是报喜,满心状况则含糊不清,于是,佟姨娘乐极生悲,严重的被误导了。
“女公子可是想吃这上面的点心?这些点心都是佟姨娘特地为女公子准备的,都是咱们邕宁城的特色糕点,别的地方是绝没有卖的呢!”站的离装点心的箱笼最近的一个仆妇笑着上前询问,笑容虽亲切,态度却很随意,不似对待主子,倒似是对待邻居家的小孩亦或是客人,连行礼都似忘了,半弯着身子朝满心看中的一个点心盒子拿去。
满心还未习惯上位者的生活,亦不知仆从奴妇们对主人家该有的态度,贵女们所涉及的东西她一盖不知亦不懂,但她有直觉,属于小兽般趋利避害的直觉,就似现在,妇人虽言语态度无恶意,但那眼神却令她想到每次她在家里熬蛇汤时,隔壁小胖总来讨吃的,她不愿意,却摄于阿妈的态度而不得不给小胖吃的时的那种轻慢、吃白食、小讨厌鬼的那种厌恶心态。
当然,妇人未必就敢有这种心态,可是她那随意又似平常的举动中带着故作的优雅,亲切和煦的笑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客气疏离,都令满心心中酸涩,好似自己也沦落成了小胖,成了那个讨人嫌令人厌恶的贪吃鬼。
她不知,一个奴妇实没有对主人家客气疏离的资格的,她亦不懂,那种令她不舒服的感觉其实就是隐藏在她骨子里的骄傲,属于上位者的尊严被侵犯,她表达不出,但她却敏锐的察觉到了。
如同周慕,他待她虽然也很随意,却是率性而为,尚感觉不出被冒犯,不同于此妇人的故作恭敬,藐视的感觉更加强烈。
于是,满心缩回了手,认祖归宗的喜悦在这一盘子吃食面前被打落的丝毫不剩,在这没有家的温馨及归属感的地方,她头一次认真的打量起了房内众人及摆设。
在己身虽正,态势却未清的压力面前,肚饿似乎也不那么的难以忍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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