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们是生人愤恨在跌宕中沉浮,
磐石割碎了乌蒙,激起千层浪。
涟漪没完没了的散了,
水中的幻影,竟是月亮最痛的虚无。
——摘自窦泌的心情随笔《朦胧》17号,六月天里的第二个阴天,阿妈的头七。
窗户的风钩坏了,我借着半大条细窄的缝子,蜷缩在暗暗的阁楼死角,扫视着窗子以外游走于阴霾天里的流云。我本想数星星的,但白日里的阴天,没有星星。
记得谁说过,人世间少了一个人,那么天上,就会多一颗星。
我想我是如此不招人喜欢的一个孩子,以至于老天连数星星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抬眼望了望木板上的灰白照,暗哑,没有色泽。比较混搭得是,它才被刚嵌入近木板不久,新木与老木拼接的那一部分轮廓显得凹凸且格格不入。
屋子里交织着新鲜与融合的古怪气息,我伸手模了模框架的边缘,灰的。很厚很厚的,灰。如梦惊醒,阁楼里的摆设我有些日子没擦了,可是上帝作证,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闻到灰尘的味道,那令人窒息却也令人浮想的,怀旧的味道。
碎碎的木屑满满地积淀到了照片的边缘上,隔着灰蒙蒙的玻璃望过去,我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十七八岁的模样。光阴倒退到了60年代的校园,军绿色的发卡,群绿色的衬衫,一个留齐耳短发的女学生,正冲着镜头拈花一笑。40年后的今天,她的笑定格到了小阁楼里见不得光的死角,盖上了一层老树皮的粗糙。不过无伤大雅的是,岁月只能苍老青春的容颜,却不能抹灭青春的印记,就好比一个笑,亦或是,一个灿烂的笑。
我呆呆地看着灰白照上的阿妈,她依旧这么淡淡地笑着,笑得不可方物。
只有时光晓得,她是老过的,也只有时光晓得,她也是年轻过的。
记得有人说过这么很土却也很实在的话,爱情使人年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曾是那么地年轻。
“别丢下我。”我看着她,看着她看着我的那双哀怨的眼,我难以自控地流下了不争气地泪。我知道,哭很丢脸,可我必须哭,因为我忍不住,没法儿做到只有圣人才做得到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晓得我是如此平凡的一个人,平凡得大喜大悲。
总有那么些无奈,叫时过境迁。
总有那么些意外,叫世事无常。
不敢想象,短短七日的光景,我和她,就这么无助地就天人永隔。她的喜,她的悲,她的哭,她的乐,统统粉碎做三月的柳絮,就这么洋洋洒洒地飘到了回不去的过去,就这么没得选择地遗忘,结痂,月兑落,不复存在。
悲惨的是,我们还没来得及拥抱,就得隔着一个光年的距离想念,你不得不信,所谓命运,就是如此难以扭转的惨绝人寰。
还记得几天前,我把她从鱼子江边救了回来,她虚弱地倒在了床上,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胡话——
“一只螃蟹八只脚,八只脚来八只脚。”
“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
我把热毛巾敷到了她的头上,她发了一宿的高烧。
我战战兢兢地在凳子上坐了一宿,醒来却发现她不见了,所幸的是,她没有跑远,我在厨房找到了她。
大概是夜里五更天的样子,她捋高了袖子,在灶上煮花豆汤喝。
我不确定她是否清醒,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她警觉地转身,抱着我就哭了起来。
我问她这是怎么了,她不说话,只是摇着头哭,一个劲儿的哭,湿湿的眼泪就跟咸咸的水一样,浸到了肩上,冰冰凉。
我想大概是是饿了,所以应该是饿哭了。
我没有多问,她也没有多说,那天夜里她喝了好多好多的花豆汤,煮了一锅又一锅。我看到她把大碗大碗的花豆汤全部倒进了肚子了,然后又打了个很响亮的饱嗝,最后把眼泪都打了出来。
折腾到早上六点的时候,她说她很饱,想去楼上躺一会儿。我不知道吃饱了和睡不够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很听话地扶着她躺到了老旧的床榻上,她闭上了眼睛,眨眼地功夫就睡得很沉了。
九点的时候,我来叫她,才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我不确定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但我能确定她是撑死的,我掀开了她盖在肚子上的衣服,发现肚子破了。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一种死法了,我笑不出来,因为我不知道她这是为什么赴死。窦秋波费那么大的劲儿都没把她掐死,而几锅花豆汤就把她给撑死,不知道听到的人会不会给笑死。
但愿这不是个笑话,因为如果是笑话的话,那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寸草来找过我,就在阿妈撑死的三天以后。
我想如果不是又牵扯到了他的宝贝哥哥,他是不会再见我的。
“为什么这么对我哥?”这是他开口问我的第一句话。
瞧,我就是这么没有人缘的一个人,在历经丧母之痛后来家里的第一个我以为是朋友的朋友,他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安慰我,也没打算要吊唁我的母亲,而是为了我的一顿算不上谩骂的谩骂而替他的哥哥向我讨一个公道。
我很希望我聋了,但是我没有,在他要吃人似的注目下,我很明白地告诉他:“我没有对不起你哥,是你哥对不起我。”
我记不得那天他在我家到底呱噪了多久,也不能完整地记起他到底在喋喋不休些什么,唯一想得起的几句就是——
“我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死的,但我知道你妈绝不是我哥给害死的。”
“那天是我哥下水救得你妈,你怎么可以狗咬吕洞宾呢?”
“我哥是真心希望你好的,你怎么可以怪他呢?”
我很郁闷地蹲在水井旁听着他郁闷的发牢骚,我从不晓得一个男人发起牢骚来原来也可以像一个女人一样地没完没了,我只好装成一个耳聋眼瞎的人,只好乖乖地一声不吭。最后的最后,他郁闷地撒完了气儿,然后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再再然后他冲着背对着他对他不理不睬的我说了一句让我哭笑不得的——
“蜜豆,你没有心的。”
哦,是的是的,我没有心的,他说了很多遍了,我也默认了很多遍了,心这玩意儿,我真的真的有不起,我即便是有,那也是石头做的。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是个心地善良的丫头,尤其是在我失去了阿爸以后。那个谁不是说过么,有刺儿的刺猬会死的,没有刺儿的刺猬会死得很快的。而今我更得没心没肺,因为我没了阿妈。世界上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死,要么惨死。既然横竖都是个死,何不让自己死的舒坦点儿?我不想像竺寸草一样,因为有心而伤心,最起码我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把自己给逼死。
我最不看好的是,寸草永远都这么偏心,他爱他的哥哥,胜过于爱他自己。我见过不爱父母的,就是没见过连自己都不爱的,他竺寸草还是第一个。
走吧走吧,想走的就都走吧,不该走的都走了,我又何必在乎这么个不该留的。
我收了收思绪,抬眼看了看难过的天,阴的。老天就是这样,它从来不给我好脸色,即便,我不欠它任何。
不过算得上仁慈的是,它并没有因为看我不顺眼而剥夺我怀念的权利。最起码,风还是陈旧的,窗前的古木还是陈旧的,旧得,就仿佛不曾离开过一样。
我挪着小小的步子,移到了窗边,用风钩把缝隙稍稍撑大了些。
“呼呼,呼呼”风吹着粗气肆无忌惮地从外头灌了进来,刮落了木桌上的小木梳。
我冲到了阁楼的木梯边,刚要弯腰去拾,便看到了一张熟悉又害怕的脸。
他先我一步拾起了木梯上的小木梳,替我轻柔地弹去了小木梳上不起眼而令人厌恶的灰,柔声道:“给。”
我并没有伸手去接被他紧握在手中的小木梳,而是一把将木梳打落在地。
“啪!”很无辜的一声脆响,木梳从他手中狠狠滑落,最终不动声色地停在了他的脚边。
如我所料,他并没有暴跳如雷,而是很好脾气地从地上再次拾起了木梳,放到了阁楼边的木桌上。
“门没锁。”他依旧站在木梯口,未前进,也未后退地矗立着,就像一樽安静而美好的木雕,仿佛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这儿,一直都在,一直。
小木梳安静地躺在木桌的一角沉默着,我把目光移向窗外,不说话。
“你应该多吃点儿东西,老这么饿着,总是不好的。”他从口袋了掏出一把白兰豆,悉数放到了那张四四方方的小木桌上:“哗啦哗啦”像是淘米一般地,桌上奏起了浪花儿般跌宕的声响,一如我心中,难以抚平地忐忑。
“或许你应该多去关心关心你阿妈,”我冷笑:“要是她知道你来见我,我想她会死的。”
“窦泌,”他说:“我想,我欠你个解释。”
我抬头看向立在木梯上的他——英挺,俊俏,生了一副比女儿家还要好看的脸。
他还是那么耀眼,即便是在暗淡无光的阁楼死角,也照样散发出珍珠般的米色光芒,赫赫然地昭告着,他与我,始终不在一个世界。
“不需要解释,你别指望我会给你好脸色,现在我阿妈死了,你该称心了。”
“窦泌,你干嘛要怎么想呢?”他沮丧地低下了头,琥珀色的眸子像泛起涟漪的一汪泉。
“你很想知道吗?难道你会不知道吗?竺寸金,一切都是你逼的!”我恨恨道,一切的黑暗都不能吞没我心中的愤懑:“我不得不这么想,从你选择站到我对立面的那一刻起。”
“我很后悔,”他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儿。”
“聪明的人都不会后悔,既然选择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竺寸金,我们是仇人了。”我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儿,所有地情分都像水里的月轮般,幻灭了。
“仇人?在你眼中,我就这么不堪吗?那这算什么?”他抓起了木桌上的小木梳质问:“你为什么还留呢?为什么要留着仇人送你的东西呢?”
我呆呆地看着他手中那把旧得发黑的小木梳,那是我五岁时他送我的,因为寸草把我旧梳子掰坏了他特意买来送我的,这把拥有琥珀色光泽的小木梳,那时还是新的,而现在,它旧了,旧旧的手柄裹上了一圈儿难看的黑,就像是一块儿抹不掉的污渍一般永远地粘在了那里,它的存在像是无情的钟声一下一下地敲落我心底的怀念——时光回不去了,我们,也回不去了。
“现在,它不存在了。”我笑着拿起他手中的小木梳,走到了窗前,轻轻地一放:“嘭!”很闷很闷地一声响,敲死了所有的期待,一夕间,毁了我的,也毁了他的,毁了我们的一切一切的,闷闷不乐。
“窦泌!”他痛苦地冲到我面前,死死地抓住我的肩,用力,再用力,疯了似的把我摇成了拨浪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让大家都这么痛苦,为什么!?”
“你放手!”我死命地推开他,流着泪大叫:“你弄疼我了!”
我的叫声把他惊醒了,他不疯了,安静地蹲在地上,像一只受了伤的家猫,那么那么地无助,也那么那么地温顺。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我走到他面前,如他般安静地蹲了下去。
他抬起无助的眼,眼里像有流星划过般,闪现一丝微亮:“窦泌,让我们回去,都回到过去好不好?我天天给你编草鞋,做衣裳,种白兰豆给你吃,好不好?”
哦,我恨上帝,恨上帝是如此宠爱他,把他宠成了一个天真的孩子。
只是不晓得,他这样无条件的溺爱他,到底是宠他,还是害他。
“好啊。”我眨着眼睛,学一副天真地可怜相。
“真的?”他是真的天真得不用装,把一双大眼睛,笑成了冬天最纯的花儿:“你说的是真的?”“”当然,“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只要你能提着刀把窦秋波给砍死,你提任何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我说到做到。“”呼呼“很冷的风灌进了领口,把碎了的心吹凉了。
他的笑,也凉了,像是遭了七月的霜冻,就这么僵在脸上,一点儿,一点儿地,碎作了冰花儿。”窦泌,你知道我不可能这么做,她现在是我阿妈。“”那你就滚出我的生活,“我冷脸道:”别再让我见到你。“”你知道,我也不能没有你。“”可是我不介意我的生活没有你。“我用手忿忿地指着门:”滚吧,请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像是忘了抽泣,亦或不曾哭过地,凉凉地秋风,不再呼啸。我看着他,看着他默默地背过身去,默默地迈出了步子,又默默地离开,最终消失在了木梯一眼望不到头的尽头,静静地,悄悄地,没有多余的,只言片语。
我稍稍一使劲儿,把指甲抠近了门缝,”刷刷“木屑如飞扬的尘土般刷刷掉落。”傻寸金,我们都回不去了。“我低声耳语,不让风听到,只怕天地,又陷入一片漆黑,一如那被泪水浸湿的火把,永远地,失去明亮。
是的,永远。
或w,,——-一题外话-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