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鼓经济并不发达，明珠虽然有几年没有回来，但家乡面貌一如往常。折腾了一路，明珠回到家已经灰头土脸，疲惫不堪。打开家门，发现家中空无一人。明珠家中亲人寥寥，眼下有所挂念的只有她的母亲吴细妹。房子是明珠去年打钱回来买的商品房，一共十层，明珠家在602，两室两厅，大多数时候是吴细妹一人住，所以也没置办太大的房子，反而显得更加冷清。
明珠放了行李，匆匆洗了把脸，便出门去找吴细妹。铜鼓镇巴掌大，从西边走到东面也就个把小时。吴细妹年轻的时候在县竹纤纺织厂做工，后来因为违反计划生育下岗，之后便接些临时工凑七凑八过日子。
买这套商品房前，他们娘俩一直住在纺织厂早年分的职工宿舍里。当时明珠她爸丁远生还在纺织厂里做出纳，还是厂里鲜有的几个专科毕业生，也算得领导器重，分房的时候走了点关系分到了三间，一厅两室。都说“女儿随爹，儿子随娘”，那些厂里的老职工见了明珠都要说一声“和丁远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谁都不知道丁远生怎么看上的吴细妹。一个是大专会计学院毕业的，一个小学毕业；一个眉清目秀，一个普通平常；一个高，一个矮；一个斯斯文文，一个快人快语。都说是吴细妹命好，人也机灵，镜水楼台先得月，要不然一纺织女工成天找财务科的会计就为了问些布料几角几分一尺，谁信呐！
吴细妹刚嫁给丁远生那会儿，整天都是喜上眉梢，生怕人不知道她捡了个漏。碰上有人打趣她：“细妹，你老公长那么好，不怕给人拐跑了啊？”
吴细妹啐对方一口：“呸，你就嫉妒吧。谁要敢勾引我们家远生，我跟她拼命了我。”
丁明珠出生后不久，吴细妹脸上昔日的得意一扫而尽，逢人便说：“我命苦啊，居然生了个姑娘，怀孕那时候肚子明明是个尖的。♀”
对方说：“女儿也好，你看你家姑娘随爹，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吴细妹冷笑两声：“好看能当饭吃？这姑娘看着不声不响，做月子的时候吵得我没一天睡好觉了。我现在站半个时辰就腰痛，就是被她害的。”
明珠小时候不讨喜，一则山区里重男轻女，二则吴细妹和丁远生那会儿天天吵架，根本顾不上管她。他们俩人吵得凶啊，经常听得“哐啷——”一声，吴细妹把家里的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吧烂，一边哭一边喊：“丁远生，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去跳舞啊，你去啊，你怎么不把狐狸精带回来给你闺女瞧瞧。瞧她爹那副下流痞子的样子！”
丁远生多半坐在屋角里闷声不吭，愁眉苦脸地抽烟，满屋子都是烟味，一地的碎片。早些的时候明珠经常被他们吓得大哭，后来怕是习惯了，那头吴细妹在摔碗摔盆，丁远生在抽烟打牌，这头明珠还能拿橡皮泥捏出个萝卜。
丁远生从生了明珠起开始犯混，原本滴酒不沾，现在是抽烟打牌喝酒跳舞，彻夜不归。明珠刚上小学那会，没人给她交学费，吴细妹总要骂她两声赔钱货，再哭哭啼啼地说家里钱都让丁远生拿去给狐狸精用了；明珠再跟着丁远生后头讨学费，久而久之也模准了他的脾气，总是在他胡了牌的时候，甜甜地喊一声“爸爸，我没钱用了”。
明珠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丁远生走了。听说是和县中学的一个女老师一块走的。那女老师也有家庭，吴细妹带着明珠找上门去，在对方家门口又哭又骂，用最恶毒的话发泄心中的怨恨：“狗娘养的狐狸精，就知道勾引人老公，剩下我们娘儿俩，要不要脸，有没有良心啊。婊被和谐啦子，贱货！”
那女老师的丈夫也不是个善茬，开门就推了吴细妹一把：“他妈的自己没本事，连个男人都看不住。♀丁远生这个王八蛋，别找老子找着，找着了老子打死你，操他妈的。”
俩人吵起架来吴细妹到底是个女人，论体力论士气都比不过对方，最后只好撒了泼，赖在门口不走，哭嚎着要对方赔钱，说丁远生把家里钱都拿去外头养野女人，连她结婚时候娘家人给的金镯子都一块带走了。
对方哪里会肯，吴细妹便带着明珠去中学校长办公室门口闹，去教育局闹，闹得全县都知道她吴细妹的老公和别人跑了。
有人说啧啧，那可真是一对狗男女啊。有人说早就知道丁远生看不上吴细妹。还有人说这可真惨哎，带着一拖油瓶改嫁也难了。
好事不成双，坏事成堆来。丁远生和女老师私奔的第三天，吴细妹发现自己怀孕了，一个半月。明珠家里走动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大姨二姨大舅，挨个来劝细妹说打了吧打了吧，孩子生下来是作孽啊，超生是要下岗的啊，哪还有钱养活明珠啊。
细妹不同意，“丁远生就是因为我生了闺女走的，万一是个儿子呢？”她说这话的时候，看也没看明珠。
等到吴细妹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明珠在她蜡黄的脸上见到了回光返照般的神采，吴细妹喜欢模着肚子，自言自语：“这回托医生帮我照了照，是个小子呢。乖儿子，就等着你出来孝顺我呐。”
有时候明珠放学回家，吴细妹便招呼她过来，含着笑问她：“要不要模模你弟弟？”
明珠伸手去模，那肚皮浑圆柔软，什么也模不出来。可是吴细妹却轻言轻语：“你弟弟在睡觉呢，你轻点，别吵了他睡觉。”那神态像是在对待怀中的一块稀世珍宝。
明珠九岁的时候，吴细妹生了个男孩儿，取名丁明亮。丁明亮长得像吴细妹，圆眼睛，圆鼻头，圆脸蛋，吴细妹说“比他姐姐生得讨喜多了”。
丁明亮好像点燃了吴细妹的第二次生命，她整天抱着他逢人便说：“这是我儿子，看，长得多好。”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吴细妹都要隆重介绍她儿子，越多人知道越好，指不定传到丁远生的耳朵里，他肯定悔得肠子都青了，以为吴细妹生不出儿子么？让你跑，你前脚一跑，我后脚就抱儿子，这就是报应啊丁远生。
明珠的生活突然忙了起来，除了要上学和做家务，还要照顾弟弟。丁明亮爱折腾，夜里三点半就跟上了发条似的，准时开始哭闹。吴细妹毕竟已经三十多，年纪摆在那里，每天这么起夜腰疼又犯了，而且她女乃水少，就打发明珠去给她弟兑女乃粉。
过了月子，吴细妹出门和街坊邻居聊天，不提丁明亮爱折腾，害得她腰疼背疼，反倒是笑着说：“我们家那胖小子可真有劲儿啊！一晚上不带停的，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力气！”
明珠带的多了，丁明亮自然和她亲了。打滚哭闹的时候看见明珠就咧嘴笑，明珠常拿橡皮泥捏些小人给明亮玩，小兔子吃胡萝卜，或者是大乌龟背小乌龟。
有一回明珠去淘米煮饭，一个不留神明亮就抓着橡皮泥往嘴里送，被吴细妹眼尖儿给抢下来。走到厨房就给明珠劈头一顿骂：“谁让你给你弟玩这个的？你想毒死他啊！”
明珠哭着说：“妈，我没让他吃啊。”
吴细妹冷笑：“我还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和你爸一样，贱骨头！”
明珠伏在桌子上哭得一塌糊涂，耳边却听得吴细妹在逗丁明亮：“明亮啊，看看这是什么？妈妈今天给你买的小汽车，以后明亮长大了，就开这辆小汽车带着妈妈出去玩，好不好啊？”
明亮出事的时候已经两岁了，吴细妹和明珠带着他在定城河边学走路。那是个夏天，知了一声声地叫，吴细妹陪着走了几步就已经燥热不堪，便走去旁边的小卖部买冷饮。一个转身突然就变天，风雨大作，那雨点就像天上有人拿了水盆往下泼一样。
吴细妹赶紧往回走，雷电交加，乌云滚滚，前几分钟还是朗朗晴天，现在却昏如黑夜。那是铜鼓十年不遇的大雨，把这个县城里每个人都浇了个透心凉。吴细妹找着明珠的时候，她全身湿透，抱膝蹲在河边的一棵树下，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河面。
吴细妹拉住她：“你弟呢？”
明珠不说话。
吴细妹意识到事情不好，大声吼她：“你弟呢？！”
“妈……”，明珠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我弟掉河里去了。”吴细妹劈头盖脸打了明珠一巴掌，这一巴掌很重，打得明珠翻倒在地上。
那天雨下了多久，吴细妹就哭喊了多久，路人行人寥寥，但都能见着一个疯婆子一样的女人拉住别人求道：“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掉河里了！”
定城河发大水，把丁明亮给卷走了。后来公安局的人在河里捞了挺久，也没捞着孩子的尸体，说是浪太大，可能给冲到其他地方去了。
吴细妹绕着定城河走了不下二十圈，最后在桥底下找着丁明亮一只塑料凉鞋。吴细妹哭得眼睛都肿了，憔悴得就像被人吸了魂魄，她把明珠扔出门外，把门锁住。
明珠害怕，在外头一直拍门，边哭边说：“妈，你让我进去吗？妈妈，你不要不要我。”
吴细妹已经没力气骂她，隔着门说：“你走吧，我不是你妈，我不会养你。”
明珠在外头哭，吴细妹在里头哭，俩人怕是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吴细妹在屋里关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开门的时候明珠还在，她穿着短袖，蜷在门口，像是无家可归的小狗，看到吴细妹就一声哭出来：“妈妈，你不要不要我……”
这之后吴细妹的日子失了盼头，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也不管明珠，只偶尔去定城河边上转转，就盼着丁明亮哪天找着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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