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果然在定城河边找着了吴细妹，她看上去心情挺好，手里提了些菜在和镇上的人聊天。明珠远远地叫了一声：“妈——”，走上前去接过吴细妹手中的菜。
吴细妹转过身来，明珠有三年没见到她，只觉得她又老了些，脸上长出来的岁月斑也多了几道。旁边的人也惊讶道：“哎呦，这是明珠吧，真是越来越漂亮啦。”再转头对吴细妹说：“还是你闺女好啊，都说女儿是娘亲的小棉袄，明珠现在出息啦，还那么孝顺，知道给细妹买房子。”
吴细妹脸有点搁不住，出言制止：“哎，不说啦，我们回去了。”
明珠跟着吴细妹往回走，听见老太太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了没多久”，明珠看见吴细妹穿得单薄，不由得叮嘱道：“下回出来多穿点，外头温度这么低，尤其是河边风大。”
吴细妹点头不说话。
母女俩回到家，吴细妹煮了饭，上头搁了根香肠，再下锅炒了些油菜，把柜子里剩下的腊肉热了热。明珠在旁边打下手，做到一半问吴细妹：“妈，今天过年呐，要不要包点饺子？”
吴细妹说：“馅和皮都没有，别折腾了。”
明珠心想着好不容易回来过趟年，怎么着也得有点过年的感觉，便月兑了围裙，匆忙往外走：“我去外头买回来，你等着。”
等到明珠买回来饺子皮、猪肉和白菜，剁了馅再包好下锅，端出来两盘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馅饺子的时候，吴细妹已经在沙发里看着电视打起盹来。
明珠参加工作后没多久就开始负担吴细妹的生活费，吴细妹乐得清闲自在，也没再去找工，每日里就是散散步、买买菜、找人聊天看电视，迷瞪瞪地过着退休的日子。
明珠放下饺子，再把桌上的菜热了热，走到沙发边，推了推吴细妹：“妈？醒醒，吃了饭再睡吧。”
吴细妹梦中被人吵醒，十分不快，还没睁眼就张口骂道：“作死啊你。”
明珠不管她，走到桌边摆好碗筷：“先吃饭吧。”
吴细妹不情不愿地坐在桌边，吃了两口饺子就挑剔道：“这皮子不行，软塌塌的，粘牙。我现在老了，吃这种粘乎乎的东西，牙齿就痛。那痛得呀，真是钻心啊，就想有人把我这些牙给锯了。”
明珠没抬头，继续吃菜，“去得晚了，就剩一家卖饺子皮，没得挑。”
吴细妹看她不理不睬的也就不再装模作样了，反倒还多吃了几个，半道上问明珠：“你那还有钱吗？”
明珠问：“怎么了？”
“刘国鑫他儿子结婚想置套房，还差十五万……”刘国鑫是吴细妹跳老人舞认识的老头，他老婆去世得早，现在自己带着个儿子。丁远生走的时候没和吴细妹办理正式离婚，所以细妹没法再婚，但毕竟这几年一人单着也不是个滋味，就找了刘国鑫作伴。
明珠顿了顿，缓缓地说：“妈，去年在铜鼓和南京都买了房子，我手头上也不宽裕……”明珠体谅吴细妹，去年在铜鼓全款给她置了这套房，自己则在南京首付30%贷款买了套单身公寓，电视台的薪水也看节目效益，平日的工资还了房贷所剩无己，今年的奖金还没发下来。
吴细妹不乐意了：“你的意思是说给我买的这房子，让你受苦了？”她赌气地把筷子一扔：“那卖了得了，我去和刘国鑫一块过！”
刘国鑫之前是给水利局看门的，收入浅薄，明珠知道他同意和吴细妹在一块多半也看中她吃住不愁。
明珠好言相劝：“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钱不够。要不然这样，去年咱们买房子的时候不是还认识了银行一客户经理么，我去问问看现在房贷利息可不可以给打个折？”
吴细妹现在和刘国鑫这好那好，直把人儿子当自己儿子，听了这话立马急了：“你当我问你借的还不行吗？”
明珠当然知道这是有借无还的买卖，心里想劝吴细妹别给人骗了，但又怕说出这话让她伤心，只好无奈道：“真的没有……”
吴细妹冷笑，扯尖了嗓子道：“丁明珠，你真出息了啊。♀你怎么可能没钱啊？你不是给人生孩子了么，那人还不得养着你啊，连套房子都没要到，你那儿子是白生了吧？！你到底图什么啊？”
明珠闻言脸色煞白，心口上像是给人狠狠地划了一刀。她放下筷子，沉默了一会，说：“我吃完了，回房去了。”
外头鞭炮声声声入耳，明珠的手机一直在响，络绎不绝全是拜年短信，明珠叹了口气，编辑了一条拜年短信，群发了出去。
过了没多久，电话响了，明珠听见周全的声音：“丁老师，新年好啊！”
明珠客套说：“小周新年好，祝你和家人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周全笑：“你什么时候到家的？一路上还顺利吗？”
“下午到的，还算顺利。你呢，昨天从铜陵回南京，买着票了吗？”
对方背景声很嘈杂，轻松的语气道：“没买着票啊，我现在还在铜陵呢，今年在这儿过年了。”
“啊？”明珠说：“不会吧，没其他交通工具回去么？”她正打算给周全道歉，就听见电话那头一声闷笑：“我开玩笑呢，现在就在南京。南京今年挺热闹的，就在咱们台附近有个焰火晚会呢。”
明珠一颗心妥妥地放下了，随口应道：“是吗？”
“你等着，别挂啊”，周全好像把听筒拿开了一些，明珠听到有人在说：“全哥，你干嘛呢？”
接着是周全的声音：“哎哎，你别挡道，让开点，让我录段视频。”
“全哥，什么时候这么老土了？谁还没看过烟花呐？这是给谁制造浪漫气氛呢？”
周全说：“一边去，我给老板打电话拜年呢，你们懂什么！”
明珠好像还听到那些人在起哄说：“全哥，你怎么这么狗腿啊，真丢我们的脸啊。”
接着手机传来一声震动，周全止不住旁边那帮兄弟的挤眉弄眼，对明珠说：“丁老师，我录了段视频，刚发给你了。你好好过年。”然后就匆匆收线。
明珠点开那视频，里头随着一声炮响，一支礼花划开漆黑的夜空，再绽放成朵朵焰火，每朵焰火再渐次铺开，照亮了天边的半个角落。
二零一零年的年三十，明珠睡得并不踏实。她做了个梦，梦里头有丁明亮、有丁远生还有陈未秋，那些远离她的亲人或者爱人。他们的面庞并不清晰，五官也逐渐模糊，可是每个人都在她心尖儿上划开了血淋淋的口子，直至今时今日，那些伤口就像是久治不愈的关节炎，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裂开了，叫嚣着让她再尝一回撕心裂肺的痛苦。
明珠本以为吴细妹过了这么久这么些年该忘的都已经忘了，该放手的都已经放手了，可是今天她才知道这些都是忘不掉放不下的。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明珠就听见门外挺大的动静。她拉开门看见吴细妹挎了个篮子，里头搁了香、纸钱、炮仗和其他的一些瓶瓶罐罐。
“妈，你这是要干嘛？”
吴细妹没好气地说：“给我儿子烧纸去，昨天气得忘烧了。丁明亮这孩子昨天托梦给我，一边哭一边问我怎么没去看他，可怜死了。”
明珠愣怔地看着吴细妹，沉默了一会说：“你要么等等我，和你一块去。”
吴细妹睨了她一眼，没有作声，就当是默认了。明珠赶忙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就和吴细妹一起往外头走。
丁明亮的尸体到底是没找着，吴细妹就把他那只小塑料凉鞋埋在靠山的一片坟地里，堆了个坟头出来，她找人仔仔细细地刻了块碑，立在坟头上，每年清明过年都来锄一锄坟头上长出的新草，再和丁明亮说说话。
明珠跟着吴细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丁明亮坟头，吴细妹先是祭了柱香，再打了封炮仗，趁那声响的时候给丁明亮烧了不少纸钱，嘴里再念叨着：“儿子啊，是妈妈不好，昨天忘了来给你压岁钱，我们家明亮又大了一岁了，在那边辛不辛苦啊？……妈妈很想你，晚上还梦到你哭来着，千万别哭，缺什么就托梦给我，我都给你寄来……”
明珠听着吴细妹一句接一句，也不禁红了眼眶，祭了一柱香，跪在丁明亮的坟前，在心里说：“明亮，姐姐来给你拜年，新年快乐。”
她们俩在墓地里从清晨一直呆到了晌午，明珠领着吴细妹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哭哭啼啼成了个泪人儿，嘴里轻声说：“你弟弟真可怜啊，要一个人……在那边过年。”
明珠深深地叹了口气，去厨房给吴细妹下了碗面条，劝道：“妈妈，吃点东西吧。我弟那么听话，也希望你过好不是？”
吴细妹吃了两口，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陈未秋是不是还欠你钱？”
明珠浑身打了个激灵，她知道吴细妹在打什么算盘，立马撇清：“他欠我的钱早还了。”
吴细妹探究地打量着她，再讥讽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我真不知道怎么会生出你来，给个男人耍得团团转，赔色又赔钱，就冲这点，你和你爹还真是一个壳子刻出来的啊。”
经历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明珠觉得今年压根儿就不应该回来，她回来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就是找虐来了。她怎么能奢望吴细妹盼着她回家呢，她怎么会误以为吴细妹不计前嫌要和她讲和呢？
明珠沉默了一会，平心静气地对吴细妹说：“妈，你是不是不想看见我？你要是见我就烦，那我明天就回南京去。我本来是怕你一个人过年冷清回来陪陪你，可要是给你添堵了那还不如不回来……”
明珠话说到一半，吴细妹就尖声叫起来：“哎呦丁明珠，你别阴阳怪气地，好像我怎么着你了一样。我求你回来了么？你不记得三年前怎么说的，你说你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不过你瞧瞧我这个房子，哪还有点家样？从你弟弟走那时候开始，我吴细妹就算是家破人亡了！”
明珠顿住，起身把自己的碗筷收拾进厨房，低头洗了碗再回到房间埋头趴在床上，过了很久很久，她伸手抹了一把面颊，发现触手都是冰冰凉的泪水。
后头那几天明珠有意避开与吴细妹的沟通，以免她再以口舌相讥，等到大年初四的时候，明珠便返程回南京，走的那天吴细妹没有送她，因为刘国鑫的儿子那天结婚，吴细妹喜滋滋地问明珠要了2000块钱去送彩礼吃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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