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鲁呆然看着那些血迹,薇儿的目光也锁在了自己脚上。
仍被噩梦影响的亚鲁,突然推开薇儿,后退了一步。
薇儿立刻起身跑到一条沟渠旁,踢掉鞋子跳了进去,开始在脚上使劲揉搓清洗伤口,用力过猛让她跌坐在水中,继续搓个不停。
亚鲁迟疑地走到薇儿身边,眼神中多少浮出了jǐng惕。
在一番水花四溅的狂搓之后,薇儿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
现在,该是两个人面对事实的时间了。
薇儿的脚浸泡在浑浊的渠水中,她知道,一旦将脚露出水面,露出皮肤上那一排清洗干净的血孔,她和亚鲁之间,便立刻人鬼相隔了。
亚鲁沉默地站在她身边,多少保持着一点安全距离,人像凝固了一般不再靠近。她的余光感受得到亚鲁身上那股僵硬的疏离感。
她必须将脚伸出水面了,迟早得伸出来,抬脚的那一刻,薇儿的眼泪涌了出来。
然后,两人都看到了一只光洁无瑕的右脚,不由得一齐倾身,仔细去辨认,的确没有一丝伤口。
薇儿用手指在脚面上掰来掰去,模上模下,绝对没有伤口,一丝隐藏的伤痕都不存在。
她怀疑伸错了脚,于是又抬起无辜的左脚来,反复检查,依然完好无损。
当她终于听到,身旁的亚鲁舒了口气时,这才颓然放手,脚拍进了水中,停下这番多余的检查。
显然,那些血迹是长棍丧尸牙齿上之前就沾染的——安卓的污血。
安全了。
亚鲁这才走近,一只手从薇儿的余光中伸过来,示意拉她起身。
泪珠顺着薇儿消瘦的脸蛋使劲往下淌,她没有回应对方,自己从水中站了起来,湿漉漉地上了岸。
亚鲁知道,自己刚刚已经严重伤害了薇儿。
他看着薇儿一边用胳膊抹眼泪,一边迈开那双消瘦的腿,朝远处走去。他甚至穿过薇儿那双瘦腿,清晰看到她的泪珠直落到地板上。
即使她哭得如此伤心,也注定是无声无息的。
此刻的亚鲁也像个哑人一样,丧失了语言能力。
天黑之前,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薇儿选择了大厅最远处的一个角落,蜷缩在那里。
亚鲁一直坐在远处默默看着她,尽管薇儿不会回望他。
亚鲁为自己之前的疏离态度而愧疚。
的确,在没排除对方是一具待变的丧尸之前,大概任谁都会变得疏离和冷漠。但薇儿为什么会被丧尸差点咬伤?不就是为了救自己的命,而自己。
他想到了安卓,自己虽做不出安卓那样的自私行为,但又能比她强多少。
亚鲁就这么一边安静望着薇儿,一边无声地忏悔。薇儿坐在远处,有时眼神空漠地望着前方,有时低下头去看地板发呆。
两人都陷入了某种漫长的思绪中。随着夜晚临近,大厅逐渐转入漆黑。
渐渐的,亚鲁就要看不到薇儿了。他必须回到她身边,无论此刻自己在她心里有多无耻。
亚鲁支起坐得麻木的双腿,朝薇儿走去,薇儿正闷头在地板上画着什么。
当他来到薇儿身边,薇儿却站了起来,瞥也不瞥他一眼地走开了。
亚鲁的目光投到地板上,薇儿在那里画了幅画——是碗,盛着满满米饭的碗,两只碗。
薇儿是要带他去吃饭。
亚鲁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薇儿身后——那是他自我界定的,不会让薇儿反感的一段距离。
他跟随薇儿穿过几条人行通道,最终来到一面墙壁前,大量供食管道贴墙而过。因为年久失修,其中几条管道已开裂,长期泄漏着流质食物,让地面上淤积了很多“淤泥堆”,那些“泥堆”已干裂出狭长的口子,唯独其顶端覆盖的,是尚未完全凝固的新鲜流食。
薇儿跪下用手刨着,闷头吃起来。
亚鲁没有动,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主动入席。
薇儿狠狠吞了几口食物,发觉亚鲁依然傻站着,一边大嚼一边回头望了他一眼,和亚鲁对视上了。
对于今天漫长的冷战来说,那是罕见的一眼,恩典的一眼,那是对亚鲁的依然在意。
薇儿看着他,口中的食物咽下去后便也不再吃了。
两人一直对望,那也是对峙。
亚鲁明白了她的心意——他不吃,她也就不吃。
亚鲁跪下来,面对食物,饥饿感翻倍涌现,他两手挖着半凝固的流食,闷头往嘴里塞。
口中的一大团尚未嚼尽咽下,双手又抓好了鼓囊囊的两大把准备着。
薇儿这才跟着吃起来。
在半凝固的流食中,两人的手不停挖抓着,发出扑滋扑滋的声响。
随着光线的愈渐昏暗,远远看去,如同两只丧尸在孤独地进食。
夜晚降临。
盲眼一般的漆黑中,背靠这面满是管道的墙壁,薇儿和亚鲁终究还是并肩靠坐在了一起。亚鲁知道,即使这样,她也只是把那颗有裂痕的心暂时包裹起来,存放起来而已。
两人依然无话,隔阂斩断了交流之舌。
万籁俱寂之中,管道的传音效果便清晰起来。借助这些四通八达的供食管道,两人听到了监狱中的一些响动。
入耳的,几乎都是丧尸的哀嚎,甚至还有一半是婴儿一半是丧尸的叫声。这很正常,在这座广袤的地下监狱,丧尸狂cháo的席卷,无人能幸免,即使婴孩。哪怕是那些孕妇月复中的胎儿,此刻应该也已异变,纷纷破体而出,袭击任何一块鲜肉,如同贪食一只nǎi瓶。
除此之外,两人还听到了巨大翅膀舒展、拍击的响动。亚鲁和安卓没法知道那是进化为何种形态的死灵,它们从诞生至今都被困在监狱的深处,在没有机会挣月兑监牢的时间里,又会默默进化为更新、更可怖的形态。如果仍不能突破监牢,再继续进化下去,鬼知道最终的那天,它们会蜕变成什么样子。
当亚鲁和薇儿听到一个特殊的声音后,之前那些恐怖之音都可以忽略不计了。他们听到了——什么梆硬的东西在反复撞击管道的声响,很快两人都反应过来,那是安卓。
在亚鲁和薇儿初识,好玩地交流,讲述悲伤往事,相拥亲热,相拥而眠,耍小脾气,彼此冷战,和解,吃饭,安静地休息,这所有的时间里——安卓丧尸——只在做唯一的一件事——在萨隆卡监狱中发疯地乱钻乱跑——凭着她残缺而娇小的身材——除了供食管道无法钻入——其它任何通道,对她来说已是全场畅通无阻——她在寻找任何可以来到亚鲁和薇儿身边的方式——中途遇到任何一条供食管道,她都会用头颅反复往上狂磕,以此传音,让亚鲁和薇儿能够听到她的惦念——然后,她继续疯跑,全程毫不停歇,除了把头往管道上狂磕,就是狂跑,她用那只独臂当独腿,诡异地跳跃着跑——她穿过了无数的通道,用头撞了无数的管道——所有的道路都快被她跑遍,所以——她已经接近了,她就要找到那条钻出去就会豁然开朗,遇到亚鲁和薇儿的通道了,那条通道是存在的——她知道她就要找到这两个人了——所以,她欢快极了,一边疯跑,一边甩着那只没有颈骨支撑的、只有皮肉连接的、随着狂奔而活蹦乱跳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