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守着电脑、零食和烟,每天上网打游戏、聊聊天,用蹩脚的文采诓击着文学论坛上的各路神豪。累了就点支烟,喝喝酒,到楼下草坪穿到深圳北站的喷水池边悠闲散步,我活得就像托马斯笔下的贵族毒虫。有时会跟着个陌生女人去看医生,那女人一副阔小姐架势倚在红sè布加迪跑车车头,一副摩登杂志封面的明星范儿,颇似“吸血鬼rì记”里的女主角艾琳娜。她见了面会先踢我一脚或是掐胳膊拧耳朵,好不野蛮。可我意外地感到自然,从来不问缘由,似乎这是符合常规的。她总是风风火火地来去,一脸苦瓜相地给房间里补充食物和饮料,还像援助难民营一样地包揽了我的房租费和家务活,就差帮我沏茶倒水和伺候睡觉了。这让我感到无比庆幸,原来失忆可以这么奢侈,在独处的时候,我莫名地想把脑袋扣进马桶盖子里,干脆把残剩的记忆都冲走,有美女了我还要它干嘛。
她虽然凶,但很漂亮。长长的头发在低头穿鞋时会从肩侧顺直垂下,几乎铺到地上。一抬头,长发。挥动像高妙舒展的笔法,发香弥散间露出洁白的鹅蛋脸和杏仁眼,不觉令人注目动情。长头发,大眼睛,俏脸蛋儿……香奈儿,LV,布加迪……请尽情发挥你对于“白富美”一词的想象力,外加一点暴力美。这是过儿遇到李莫愁?董永遇上张巧嘴?三藏遇上兔jīng?我觉得没一个贴切。她彩绘的长指甲以微笑的姿态从我胳膊上划过去道道肉丝,每次打断我的遐思,我意识到原来是葫芦娃遇到了蛇jīng。她认真地告诉我说她是我的未婚妻,这话似乎重复了很多遍,而我不大敢信,总是假意领会地点点头。她有时很泼辣,有时又像镶嵌在相框里的图画那么安静,每次见到,我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她说:“一个人忘了恨,会很幸福。但忘了爱却是可耻的,哪怕那爱曾痛不yù生。”
有次她一周没来找我,我忘记带钥匙正顶着rì头傻蹲在楼门外想办法。她打着遮阳伞假装路过,膝过的红裙子摆动着在我面前晃了两圈。一时间我真是小鹿乱撞,对着她的脸偷瞄了近半分钟,然后鼓起勇气走上去问:“你……也是这栋楼的?没带钥匙吧!”
这就是间歇xìng失忆的可怕之处,我和别人都不一样,还有脑瘫和健忘症的嫌疑。
那次她气得不轻,在我脑门儿上留下了深红的牙印,她从下午把我数落到晚上,冷着脸教我叠衣服、洗被子、弹吉他。我们伴着电脑里随机播放的轻音乐忙活了好久,她一说到从前我马上会跑着取来本子一句一句记下,生怕错漏一点细节。晚上我们简单吃了泡面,在低瓦数的灯泡下依偎着靠在床头。我翻看着床头柜上的米黄sè记录本,它早先就厚厚地记载了我的身份信息和失忆后发生事情。她说我叫独暮,是个zìyóu撰稿人,我为了找写作素材去过很多地方,尝试过很多工作。祖国的城市从北到南,从哈尔滨一路南下绕过xīzàng再直奔海南,我做过十天的酒吧DJ、七天的房产销售、五天的酒店服务生、三天的产品策划助理、一天的流浪歌手和两分钟的搓澡技师……而目前的我停步在深圳,凭着一张本科文凭和能吹会盗的嘴进入了一家建筑企业搞施工管理,时长一星期还零了六天半的事假。就在我回到单位刚上手第七天,在工地指挥挖掘机cāo作,一个潇洒的挥手就让通信光缆停止了对半个市区的服务。光缆断了以后工程停工整顿,公司老板在事故分析会上对我再三鞠躬,伴着会议厅里几十张冒着虚汗的脸,饱含热泪地说:“小暮,不!暮兄,您一来我就知道尊驾是个人才!现场施工主观的职位太委屈您了不是……您,走好?”
“没什么的,赔偿款我不是已经交了么。我走了活谁干啊……”
砰!老板弯下腰一头磕在桌子上,打断我的话。“新闻都登了,您的壮举让我这小公司第一次在市里露脸了!我,花多少钱我也买不到啊!滚字太沉重了,您甭逼我说出来成吗?”
凌愿说我走的时候故意踢翻了凳子,结果记xìng不好第二天又去上班,老板见到不理不睬。结果我换上工作服上了工地,老板看到突然被吓傻了,他以为我要报复他,急冲过来把我请进办公室作揖道歉,因为再出事故他以后都不能招标了。
那都是半年前了,凌愿发现我失忆的状况,要带我去医院,我不肯,只好在我屋子里贴上便签。她问我公路下直埋电缆的要求不是0.7米吗?为什么只挖了不到半米就断了。为这事她还请律师替我去打官司,无奈因为当事人失忆,纠纷最后不了了之。一提起来她就说活该我赔钱又丟了工作,谁让我假充明白去干工程。
说到家乡,和我隐约的记忆很吻合,我的确出生在北方一个叫忘川县的县城里。它地处黑龙江省东部,得名于境内的忘川山。它历史悠久,自唐初在黑水府下设置忘川州,因此将“忘川”两字延续至今。那里矿产丰富,工农业发达,有一条爱情河从县城中心穿过,将县城分隔成东西两部分。爱情河边有一座中心广场,坐落着县影剧院和一些高层商业楼。一座宽越十丈的友谊桥横跨在河面上,早年那里清澈见底,游鱼成群。十几年前化肥厂排污把它变成了百里延绵的臭水沟,后经县zhèngfǔ多年整治才让河水涤荡一新,却再也见不到鱼了。那是美丽的故乡,我在那里长大,我生在一个工人之家,父母都毛巾厂的临时工。八岁的时候因为贪玩,在冬天里拿着爬犁到河面戏耍,结果河面冰层裂开我失足掉了下去。那时我站在河边水只淹到了腰际,而冰层裂纹很快延伸开去,像斧子劈开的木柴直裂到河心。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扑通掉了下去,再也没有出来过……那件本不足道的事,居然牵扯了我的一生。
她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枕着我的胸口,让我不敢稍动。斜挂在墙上的吉他旁边蜘蛛在悠闲地拉网,床头闹钟因没电停在恒久之前的时间上,灯泡散出的光变得柔软而阑珊,它照亮我胸口一块带着体温的石头记,上面是她凌乱铺在我胸口的长发。我不禁伸手去抚弄着,我想:“有这样一个女人陪着我,记忆的得失有什么重要呢?”世界至此安静下来,我看着记录本才暮然想起,月底她要带我去美国马里兰州的JHH医院接受治疗。
她睡了很久,压得我肩膀发麻,我从傍晚到夜深一直在努力回想着关于她的事。记录本上只有两个月的rì记,内容却很厚实,它反复提到叫凌愿的女孩该就是她吧!本子里夹着一片用作书签的白sè羽毛,上面写着这样一行荧光字:“僭越的爱,乃是停留。”我搞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却看出这羽毛边缘卷曲,杆茎已经发黑,该是经年的老物品了。rì记上有的言简意赅,没有场景只有人和事、或者情绪。比如:“我最好的朋友有两个。王卓然,郭四哲。一个个xìngzìyóu洒月兑,一个是二货般的天才。另外还有个跟班,艾弗,他是我们班主任的侄子。”有的又很详细而罗嗦,比如:“四月十六rì,晴。凌愿带我去了她家里,深圳香蜜湖的一座豪宅区。一个戴金边眼镜的秘书开车来地铁口接的我,别墅群临湖而立,车子直接开进了地下停车场,那里的名车真多啊!停放的整齐有序。我悄悄把惊叹声咽进肚子里,小心翼翼地跟着秘书顺着后花园沿着楼梯走道别墅顶端的露台,那房子装修的华丽度堪比殿堂,连楼梯扶手的雕工都令人目眩。我从秘书口中得知她父亲叫凌万山,是资深心理学专家。母亲姓陆,竟是一家著名跨国公司——华芳集团的总裁,正要百度一下那公司的规模实力,想想还是作罢了。凌万山坐在露台上的圆桌旁朝我点点头,他的着装很朴素,有点像退休的老干部。挡雨棚下的晾衣绳上挂着七八条湿漉漉的白sè毛巾,两盆高大的绿sè植物旁边,一支墨黑sè拐棍斜搭在墙边显出一丝萧索。我微微欠身行礼,与他对坐着,这时我才俯瞰到小区的全貌。典雅的西班牙园林建筑中人车分流,复古绿意中不时有鸟雀在低唱,这畅息间悠然的环境和外面俨然两个世界……”四月十六rì的rì记足足写了五页多,对深圳的感官印象发生了根本的倒转,深圳是多么适合养生、度假、生孩子啊!只要是你得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