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摩缓缓闭上双眼,连同那一颗枯槁的心,一同坠入了无底深渊。
在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却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紧紧地。
那只手,是那么的冰冷,那么的轻柔。
随即——
无边的黑暗,吞没了一切。
不知何时,yīn风吹了起来,朽臭的血腥味趁机钻入少年鼻间,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庞上肌肉抽搐,带着无尽的痛楚,挣扎着。
我,还活着吗……
为什么?
苏摩艰难地睁开了双眼,漆黑如墨的眼眸中黯淡无光,他宛若一具僵死的尸体,静静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可他心中毫无恐惧,只觉得周身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连支撑单薄的眼皮都是极其艰难的事情。但他依旧勉力睁大双眼,直视四周的黑暗,他要将生的痛苦永世印刻在这具躯壳上。
突然,两束幽幽的白光同时在他身体上方亮了起来,紧接着,黑暗中传来“咕哝”两声轻响,两个黑sè的圆球突然分别从那两束诡异的白光中挤了出来,正一动不动地对着房间床上的少年。
苏摩微微一震,张了张口,发出沙哑的声音:“眼睛!”
他这一声,仿佛惊动了什么,在他周围的黑暗中又无声地亮了一下,然后,前后左右,无数幽幽的白光同时亮了起来,竟有无数双白sè眼睛聚集而来,向着这冥冥黑暗中唯一的暖源。刹那,令人作呕的血腥之味在狭隘的空间里激荡起来,仿佛在这片终年黑暗的土地上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苏摩长眉微皱,忖道:
这悬崖下方长年yīn暗cháo湿,异常隐蔽,时间一长便成了一些动植物修炼的良地,千白年来不知滋长了多少恐怖嗜血的妖怪。长期黑暗使它们的双眼rì趋退化,却保留了最大的一个功能——发光,得以利用光源诱捕其他比自身更小、更弱的妖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循环不息。
他冷笑了一声,放眼望去,聚集在他四周犹如海洋一般庞大密集的眼睛,有的眼睛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儿,勉强只有一个绿豆大小,有的却比他整张脸还要大上一些,一个眼睛,两个眼睛,三个眼睛……在这里,阳光下的生物定则似乎已完全不适用了。
苏摩将目光收回,仰望头顶上方陡然生出的无数奇形怪状的眼睛,平静地躺着。
此时,他正躺着一间破旧的木屋内一张木床上,屋内的家具上都积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看来至少已有十年间不曾有人在此居住了。
突然,妖怪群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一个庞大的身影猛地掠出妖群,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随着一阵劲风直击面门而来,冰冷的光锋绞动着,下一秒就要撕裂他纤细的脖颈。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黑暗中,一阵脚步声猝然响起。
脚步声在黑暗中,由远及近,缓缓走来,听上去有几分像女子的脚步声,和谐轻柔。
在苏摩身前聚集的千万妖怪蓦地一怔,听闻那脚步声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尖叫哀嚎着四下逃窜,原本如cháo水般袭来的妖群,瞬间如cháo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摩心内咯噔一下,侧头向脚步声的来处看去。
远处,黑暗中,有一点儿光亮移了过来。然后,光亮处出现了一个少女,一身青蓝短衫,袖口两侧绣有羽毛图饰,胸前衣衫上绣有一只怒发冲冠的白鸟,但见那少女却是一副十三、四岁的稚女敕模样,细柔的眉,细柔的眼,蜜sè的唇,双颊在红光的映衬下略显出几分病态的苍白
她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烛台放在墙角的桌上,站在床头,空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床上的苏摩。被她这么一看,他苍白削瘦的两颊微微泛起了红晕,剧烈地咳了起来,手一捂,殷红的血sè顺着指缝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触目惊心。
“大哥哥。”
一个幽冷的声音传来,他抬头一看,见那少女已踱步来到床前,伸出一只藕白的手臂,张开五指,抓住了他满是鲜血的手。
“你……”苏摩方一开口,鲜血又从口中流出。
“大哥哥,没关系的,淳儿会治。”说完,少女闭目催咒,苏摩只觉手心一凉,低头看去,只见二人手掌交握之处,青光凛凛,有真气流转之象。
苏摩望着对方,怔了半响,之后生硬地将手抽离了。
“你是谁?”
少女不恼,只淡淡言道:“我叫苏茉淳,是仙灵族仅存的一人。”
苏摩伸手抹去唇边的血,道:“既是生人,何须出手相救。”
苏茉淳微微展颜,低语:“既是生人,哪有损人兴致之事。”
言罢,她轻轻牵过苏摩的手,娇小的掌心安放在他的粗糙的掌中,一边施咒为他疗伤,一边说道:“你坠入悬崖的时候,五脏六腑、周身筋脉均是大损,虽然不会立即毙命,但三rì之后任何人都是回天无术。”
忽地,她微微一笑,道:“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淳儿可好?”
苏摩心中思绪盘旋,口中却冷冷地回道:“苏摩。”
苏茉淳也不介意,笑着皱皱鼻子,道:“那以后你就叫我‘淳儿’,我就叫你‘苏哥哥’,好吗?”
她这一笑,冰冷苍白的脸庞上仿佛流光溢彩,竟让苏摩有几分不敢直视。
“苏哥哥。”
“嗯。”他淡淡地应了声。
“你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了,”她将手收回,拉着苏摩从床上站起,“此地不可久留,让淳儿带你离开。”
苏摩调整了一下呼吸,体内真气流转自如,略一回神,觉得手心里的这只小手冰冷柔软,竟有几分像他从高空坠下时那只抓住他的手,忽地一丝痛楚直击脑海,他又咳了两下,一缕血sè从口中溢出。
看见少女苏茉淳一张无邪的脸庞,他冰冷的脸上也不禁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谢谢你,淳儿。”
一丝异样的情绪从苏茉淳纯澈的眸中升起,又在瞬间沉入了深深的眼底。
她拉住苏摩的手轻轻一引,顺势将他拉出了屋子,带着他在黑暗中奔跑起来。
无边黑暗中,那袭青蓝sè背影仿佛蕴涵了强大的魔力,所到之处,黑暗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如云雾一般淡去。青蓝短衫外两截如玉一般润白的胳膊,如涂上了白sè的莹粉,凭空内发出一种几似透明的幽光。
一路上,苏摩被那只冰冷纤柔的小手拉着,柔瀑般的长发如情人的手掌轻拂过他的脸,一丝若有若无的暗香飘荡空中。他心中微微一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灵动的倩影。
随之,异样的温暖从心中尘封已久的角落丝丝飘出。
“刺啦”一声,蜡烛的火苗往上蹿高了几分,瞬间照亮了四野。
他放眼望去,在微弱的烛光下,小路两侧突然从黑暗中生出了一排排房屋,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一眼望不到头。细看之下,大多数房屋的门窗已经毁坏,有的房屋甚至已经坍塌,与他方才所在的那间房屋一样,废弃了。
“咚,咚,咚”。
“咯,咯,咯”。
“啪,啪,啪”。
“……”
一阵阵yīn风从破损的门窗吹入,也不知吹动了房内什么东西,发出如婴孩啼哭般的异响,乍一听,令人毛骨悚然。
苏摩微微一怔,心想这些房屋虽呈破败之像,但仍可想象得到当年的繁华生机,人生大起大落,命运弄人,一座村庄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长眉微蹙,将目光投向身前飞奔的仙灵族少女,yīn风凛冽,蓝衫猎猎作响,其上的白鸟宛若复活一般,扑动双翅,几yù翱翔。
“淳儿?”
苏茉淳回过头来,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听身后一身玄衣的冷漠少年,淡淡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少女空洞的双眼只在他脸上盯了一瞬便移开了,飞奔向前,须臾,她用简而又简的话语,勾勒出了一段悲凉的往事:
“六百多年前的一天,有一位恶人爱上了我们族的圣女。可圣女何等圣洁,无瑕,岂能被一个恶人染指?于是,我们的族人,为防止那恶人用一族xìng命逼圣女嫁于他,相约集体于祭台前,服毒自尽……”
说到最后,苏茉淳的话音渐渐减小,直至细若蚊呐。
苏摩一时默然,这样的悲剧岂是短短一段话所能道尽的。
良久,还是苏茉淳率先打破了沉默:“那苏哥哥的以前是怎么样的?”
话音刚落,手中的手便是一颤,紧接着一个声音平静无波地说道:“以前的事情,我已经忘了。”
苏茉淳没有说话,只回身向他露出一个如花笑靥。
不多时,眼前的景物突然豁然开朗,迎向了一片广阔的平地。
苏摩抬眼望去,发现平地上不远处是一座高耸的石台,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黑点”诡异地列在台前。
借着微弱的火光,苏摩渐渐看清了那些“黑点”的真面目:
只见,高台前一片寸草不生的焦黄土地上竟安放着上百具骷髅,一具挨着一具,呈跪拜状,匍匐在地。
他心下一怔,快步走到骷髅阵旁,蹲仔细查看了一番阵中的骷髅:从装饰上看,骷髅阵中的骷髅皆身着清一sè的青蓝sè衣裳,一看便知是隐世在此的仙灵族族人;从尸骨上看,死去的时间至少已有百年之久,每一具骷髅胸部以下的骨头均呈深黑sè,多半是中毒身亡。
苏茉淳幽幽言道:“这里就是当年我族人集体自尽的地方。”
看着少女不见一丝波澜的小脸,从看到骷髅阵到现在,苏摩第一次感到了寒意,他跪在地上,默然冲骷髅阵拜了三拜。
“咚”。
蓦地身侧传来了声响,他转头看去,只见高台前方,黄土大地之上,一个蓝衫少女匍匐在地。紧接着,她的声音在四周无尽幽深的黑暗中,缓缓响起:
“白鸟仙灵,后辈苏茉淳诚心叩拜。”
她说着,虔诚如吃斋诵佛的古寺僧人。
“佛前辗转千年,纵有西方长生极乐欢喜境,纵要永遭地狱冥火,我亦不屑不畏,只祈白鸟仙灵,保得那一人平安,哪怕要我永坠九幽阎罗,仍至死不悔!”
苏摩怔怔立在原地,听眼前这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女带着轻微的哽咽念完这段话,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声从他心底最深处传出,为一种终将永远失去的最爱的情感。
苏茉淳轻轻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回头看向他,黝黑的瞳孔中又恢复了原有的空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她突然说道:“是我害了你”。
她话音刚落,苏摩伸出的手就蓦地停在了半空中,他看着她,皱起了长眉。
从苏茉淳的描述中,她从那场惨绝人寰的集体自杀中侥幸活下,至少已有数百年之久。但他却从未听说过世间有任何一种奇术可使人的容颜在数百年间保持不变,可眼前这个自称仙灵族族人的少女的年龄绝不会超过二十岁。
念及于此,苏摩抬眸看向黑暗中那一抹蓝sè身影,此时,苏茉淳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回头深深地看向了他。
一时间,四目相对。
她的目光如山溪一般清澈柔软,却仿佛能透过他眼中的坚冰,看见他的内心一样。
苏茉淳看着他,空洞虚无的眼眸里隐约飘忽着幽幽白光。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她依旧看着他,玉似的脸庞欺霜胜雪。
苏摩看着她此刻在黑暗中越发脆弱无依的身影,心里一阵恍惚,就像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身影穿越了千年的风雨再次回到他眼前。他走上前,低沉着声音,柔声道:“今rì在这悬崖下,你救我护我,无论如何我也定会一般待你的。”
那张脸仿佛白了一下,苏茉淳回过身去,望向无边黑暗。片刻,清冷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耳畔响起:
“苏哥哥,你可知我方才所拜的白鸟仙灵指的是何人?”
说话间,苏茉淳衣袖在虚空中轻轻一扇,前方黑暗随之散开,高台上一尊汉白玉石像逐渐清晰起了。
苏摩定睛一看,只见高台上矗立着一尊两人多高的汉白玉雕刻的女子像。所雕女子大约二十上下,黛若远山,却自有一股威势,一袭白衣胜雪,在黑气的笼罩下却是清丽不可方物,宛若九天玄女。
一刹那,他竟似再也挪不开目光,一股冰冷感带着令人窒息的狂热,温柔地抚上了他的心房。
一旁,苏茉淳将苏摩的神情尽收眼底,画眉微皱,拉住他的手带他上前走去,道:“苏哥哥,跟我来,我有一个故事要告诉。”
这话音似有魔力一般,让苏摩双腿不受控制地跟着她一路上前。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看向来路,只见黑暗中有无数双白sè眼球在闪动,浩若星辰,个个透露出狂热的贪婪与渴望,可那尊汉白玉石像已再次融入了黑暗中,消失不见。
苏茉淳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完全没将身后一路跟来的恐怖妖群放在眼里。
忽地,一阵风吹来,沙沙声不绝于耳。
苏摩侧身看去,这才发现二人已经离开空地,不知何时开始沿着一片广袤的森林前进,林间草木茂盛,郁郁葱葱,却安静得犹如死一般,yīn风拂面,令人顿生寒意。
苏茉淳一路走,一路开口,声音寒如秋水。
“远古传说,四亿五千年前,女娲捏土造人,为人类之伊始。那时大地荒芜,天上rénjiān唯有二生灵,一为女娲,二为一唤作‘仙灵’的白鸟。传说它乃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地间孕育的第一只动物,吸rì月jīng华,诞于东方巨洋。千千年来,白鸟仙灵rì夜陪伴在女娲身旁,辅助她造人。在一亿年前,天上突生九个太阳,大地被烘烤成焦炭,生物被烘烤成灰烬。白鸟仙灵为拯救天下苍生,飞了九天九夜飞至苍穹之顶,展开双翅,以血肉之躯将大地包裹在一片yīn凉之中。九九八十一天后,女娲炼成太乙神剑,一剑怒斩下八个太阳,独留一个,继续惠泽四方。大战之后,白鸟仙灵不幸牺牲,女娲为感谢它为世间生灵的付出,以它残留的血液与黄泥混合捏出数百小人,是以仙灵之后,谓之‘仙灵族’。”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若谓女娲娘娘为‘大地之母’,白鸟仙灵必可当这‘护地之母’之名。”
苏摩认真地听着她的话,不知是在思考着些什么,半响浅问道:“传说中的‘帝乙神剑’可是当今天影掌门玄影真人的法宝?”
本来他此话只为转移话题,不想苏茉淳却点头道:“正是。”
苏摩一惊,不再多言,跟着苏茉淳沿森林向前跑去。
“到了。”
苏茉淳忽然一声轻语,停下了脚步。
苏摩方一站住,一阵冰冷cháo湿的咸风就迎面吹来,瞬间寒入骨髓。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侧耳听去,隐约有波浪滚滚声自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
“前面就是生死海,这里面是生死林。”
苏茉淳指了指前方的黑暗,又指了指身旁森林,道。
苏摩心中一动,抬眼望向前方无垠的黑暗,黑sè的眼眸微微亮了亮。
在远离海洋的内陆的一座荒山上一个小小的山洞内竟寄居着一片广阔无边的汪洋大海,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苏茉淳瞥了苏摩一眼,道:“要想离开此地,唯一的方法就是顺着生死海的水流前进,顺流时只需半个时辰便可到达外面的湖泊。”
她说着,脸上的神情冷漠如初,仿佛在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可苏摩心内却是咯噔一下,从波涛声的大小可以判断生死海离他二人尚有百步之遥,可海上的寒气已冻得四肢僵硬,更别提在这冰冷刺骨的海水中待上半个时辰,恐怕到了外头二人已变成了两根硬邦邦的冰棍。
“邪亭……”
忽然一阵yīn风直打在苏茉淳后背上,她闪电般回过头,只见一个身影正踉踉跄跄地,一步接一步,踏进了生死林深。
她顿时面如纸白,失声道:“素龄哥哥,不要……”
而那黑衣少年却如鬼魅附身一般,机械地走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下垂的额发遮住了他脸上的神情,只有发间那一片深不见底的yīn影在黑暗中越发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