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的偷窃算为成功,也算圆满结束,但冬至付出的代价是受到了严重的心理惊吓。还意外偷听到自己的身世,是一个在野地里捡来的孩子。而且村里的媒人香婆还来提亲,要把自己嫁到村西去,母亲是打算拿她换一份丰厚的彩礼。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算是祸不单行了吧?
乱糟糟的事情突然冒出来,堆在冬至的心头。出嫁的这一桩事只要自己撅着不同意,那完全是可以留在谭家的。问题是,若自己真不是谭家的亲骨肉,那留在谭家意义何在呢?她孤零零地坐在大屋的炕上垂着头,双臂抱着膝盖,蓝色的大裤管下露出一截白白瘦瘦的细腿杆。低瓦数的灯泡照出冬至硕大的头影,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使人感觉前途没有光明可言。她大而深邃的眼睛第一次蒙上了哀愁,仰起头来环看这漏风又漏雨的房子,想到原本跟这个贫寒的家沾不上片瓦的关系,一时间觉得自己可怜得还不如门外那只饥饿的黄狗。
冬至是姓谭的,她所在的村庄叫谭村,是东北部的一个小村落。谭村的百姓本都姓谭,后来到了灾荒年代,不断有外乡人落户进来,也有本村人远走他乡的,所以村里的姓氏杂了,但依然称呼谭村。后来外来姓氏繁殖迅速,生长过猛,队伍逐渐浩大,其人数早盖过了谭姓人员。谭村就有些名不符实了。
以前冬至和母亲小吵小闹时,母亲便会说:“恩将仇报啊,我捡了你养了十几年,只当养了个白眼狼。再这样,信不信我把你从哪儿捡来的再丢哪儿去,让你象野猪一样去啃庄稼过活。”那时,冬至只当母亲是说气话,大人不都是拿谎话吓唬孩子的嘛。可现在背着自己,当着外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自己不到二十岁,母亲已经快六十了。算来算去,母亲捡到自己时大概也就是三十五岁的样子,这都附和刚才道出的惊人秘密。
浮想十九年前的事,按说母亲是疼自己的,三岁了还由她抱着走村串乡的,格外得珍惜。由于物质的匮乏和欠缺,母亲一直希望家里条件能够丰厚些,至少过年过节能做件红色绸质喜庆的衣裳穿着。但冬至五岁的光景,父亲就发生了意外,追野猪时伤了腿。四处借钱医治,没能挽救过来,在农村瘸一只腿就等于缺少了一个劳动力。母亲说是冬至跟着大人下地干活时乱跑,引来了野猪,父亲为了救女儿,拼命追赶野猪,结果被它咬伤了腿。冲着这些,就算是捡来的孩子,冬至也打算认他们是亲爹亲娘。
记忆里,家里从没富裕过。现在父亲的腿疾常常复发,刮风下雨的叫腿疼,债务也没有偿还清楚。冬至母亲是典型的直肠性格的妇女,脾气暴躁不懂收敛。她说话快,做事快,生气快,骂起人来更快。一切痛苦过后,她睡上一觉也就烟消云散了。因为母亲自己不能生育,碰见村子里多产的妇女,她的眼睛就冒火般嫉妒。要命的是她还迷信,不知哪一年找了个算命的先生算了一卦,说她怀不上孩子和家里一贫如洗的状况都是房子盖的方位不好,处在东北角上,可有可无的位置。她把一副值钱的家传手镯给了那个算命先生,之后想把家折腾到村西去,为此和冬至的父亲大吵了一架。眼角被打成淤青,总归还是没去成,可她一直坚信自家在靠北边的位置,是自己人生败北的最大理由。她说过自己将来嫁闺女,一定要她嫁到村西去,那是村子富人的聚集地。
冬至对这个女人瞧不上,也恨不起来,她拉扯自己长大样样都不容易。她也庆幸自己是捡来的,否则母亲身上根深蒂固的肤浅会流动到她的血液里去。不过,一个农村妇女办事哪有那么理性和准确呢?何况自己在襁褓之中时,怎么能选择一位气度不凡且有品味的女士来收养自己。捡个弃婴收养,都是单方面的意愿,拾捡之人都觉得自己是在积德行善,何曾见过去问婴儿:“你远不愿意我来收养你呀?”
想到母亲能在野地里抱回自己,给自己第二次生命,冬至还是经不住泪流满面,在心里对她感恩不尽。
父亲是哼着小曲从外面回来的,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从篱笆墙走进院子,他的肩上还搭着烟袋杆儿。黄狗有了刚才的教训,警觉地立起身子来到主人脚下缠来缠去,默默地告诉主人自己是多么尽忠职守,只是不再叫唤。父亲拿拐杖敲敲黄狗的说:“去吧。”
接着又字正腔圆地哼曲儿,那是他一贯哼唱的诸葛亮的《空城计》,从未换过别的曲目。
:“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下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父亲的这一番唱,韵味十足,还自顾自的用手打拍子,还进ru角色似的去捋下巴的胡子,看了让人忍俊不禁。——这些向来是父亲身上的三件宝:不离手的拐杖;不离肩的烟袋杆儿;不离嘴的小曲儿。
那只拐杖是自制的,是父亲不知在哪儿找了一根六道子(降龙木)去皮后,用桐油浸泡,看上起光溜细滑,坚硬如铁,这也应了他“铁拐”的称号。从唱曲和制作手艺上看,父亲是多才多艺之人,可惜他是一位农民,这点光芒只能用作是自娱自乐罢了。
冬至听到人曲合一时,忙抹了眼泪靸鞋出来,喊道:“爹,你腿不好,还乱跑什么?”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冬至父亲用京剧韵白的腔调念出这一句来,又看看她,方从戏曲角色里走出来,说:“你爹我现在只求逍遥快活,人生不得志的事情太多了,愁不过来呀。好比我这条瘸腿不能下地,坐在家里拖累你们娘俩挨饿,心里本来就憋屈。我不出去散散心,你想让我呆在家里愁白头啊?”这根本没有多大关系,他头上本就光秃秃的没头发。
六月的天,父亲还披了件夹衣在身上,他心情不错,没有留心冬至脸上的泪痕。冬至上前帮他退掉夹衣拿在手上说:“看你说的什么话,我都这么大了,有手有脚的能下地干活,还要你养活?”
:“呵呵,我看了,我家的冬至是块读书的料,天生就不是做农活的庄稼人。咱家的苞米地在哪块,你知道吗?别看你妈平时嘴碎叨,她也舍不得使唤你下地去干活。”冬至父亲说道。
父亲宽脸圆头,平时头上寸草不生。不是不生,而是寸草不留,头发全剃光了。村庄里没有理发店,男子都是相邻之间互相剃发。父亲嫌麻烦,曾经有自己拿镰刀剃发不破头皮的记录。自此后,他不麻烦任何人,理发的事自己解决,拿镰刀割头发跟割苞米杆一样顺溜。虽说他瘸着一条腿,整个人的精气神还是饱满有余的。他曾是农活上面的一把手,现在是那条瘸腿拖累了他。
他为人和气,在人堆里一站,喜欢逗乐说书唱小曲儿,村民送外号叫“铁拐李”。冬至有一次去生产队帮着家里领救济金时才见到父亲的名字,叫谭四方。他在家排行老四,可惜前面几位都背井离乡,音信全无了。提到苞米地,冬至这会儿想到那个年青人说的话:“这是谭四方家的地。”想起这,她浑身又开始嗖嗖地冒汗,懊悔得不行。千挑万选的,竟然偷光了自家的苞米。难怪这几天心里慌慌的,总觉得有大祸临头的感觉。母亲这个月没有下地,在村子西头揽了帮人装车运粮的活赚些零用钱。难保她一直不去地里,不发现那光秃秃的苞米杆儿?
冬至不敢往下想,赶紧拿话来应付父亲:“白天满村子转悠,晚上天气又凉,怪不得你叫腿痛。怎么不想着早点回家拿热水泡脚呀?”
母亲在厨房里听见了说话,在门口晃了一子喊道:“饭还在锅里囤着呢,饿了就自己进来吃。”
父亲回了一嗓子:“哦——我在春礼家吃过了。”
母亲很不满意父亲去春礼家,在厨房里摔摔打打地抱怨:“我就知道是这样,天天跑去吃人家的,真想把闺女搭进去呀?”紧接着,她把锅里的饭端出去倒在狗盆里。动作夸张有力,本想作践一下站在院子里的父女,却把黄狗吓了一大跳,汪地一声窜了起来。
父女俩不理会,笑嘻嘻地相扶着进了堂屋。
:“东家不去,西家不去,你怎么老往春礼家跑啊?隔壁的谭六爷家不也有棋盘嘛,你在他家下,吃饭时隔墙喊一声就回来了。”冬至安顿父亲坐在炕沿上,替他月兑掉脚上的鞋。
:“你不懂,棋逢对手才能叫作博弈,你六爷爷都八十岁的人了,下棋不行了,老犯迷糊。再说,我和春礼他爹关系可不一般,是一起光着长到大的老伙计了,当年还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呢。我最近老往他家跑,明着说是在下棋,其实是在和他商量一件大事情。”冬至父亲欢喜的表情中带一丝神秘,眼神稍带着去扫她。
提到春礼,冬至默不作声了,她明白父亲眼神的意义,肯定和春礼沾着关系。他是她从小的玩伴儿,岁数大她五岁。因两家关系密切,又因春礼生下来就死了娘,他自小就由冬至母亲乔大真带着,认作干娘。冬至年纪小时,不懂得儿女情长,和春礼在一起玩就是欢天喜地了。在大人眼里,他们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长大的情侣。在冬至这边,对春礼仿若是情窦没开一般,一贯喊他春礼哥。
:“一天三顿喝得苞米糊随嘴往外淌的庄稼人还能有什么大事?”怕自己胡思乱想,冬至连忙接着父亲的话问了一句。又歪着头好奇地琢磨说:“——难道是爹要当村支书了?还是爹今天摔了一跤捡到金元宝了?还是咱家要翻盖新屋了?”她捶着父亲谭四方的背,嘴里调侃着,象往常一样扯东拉西的,就是不往春礼身上扯。
:“嗳,我再把那条腿摔折也捡不到金元宝啊!我倒是情愿捡着,那样就可以给你置办象样的嫁妆了。我问你,人生喜乐事是哪几样知道吗?”谭四方看着冬至问道。冬至低头不答,谭又自顾掰着指头答:“他乡遇知己;久旱逢甘雨;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这几件事,您老哪一样没遇上啊?”冬至笑着问。
:“这丫头,你的嘴越来越象我一样贫了。”谭四方手如捣蒜一样指她,原以为说到洞房花烛夜时她会害羞,不料她倒借题发挥了。:“我本想以此引入正题,却被你岔开……想知道我和春礼爹商量什么事吗?”父亲谭四方狡黠地看了冬至一眼,知道她心里有数了,但经不住再一次问道。
刚才苞米地的事还纠在心里如一团乱麻,冬至哪有心思去想父亲的大事情呢,何况这件事必定是关于她和春礼的亲事。她实在是怕捅破这层窗户纸。于是顺口开了个玩笑,胡诌一通:“爹这是唱的哪一出啊?难道春礼爹请你出山,聘你为军师,他网罗人马,你们打算去攻打周边邻村,占山为王,让它们变成咱谭村的附属村落?”
:“哈哈,闺女你嘴皮子好利索,是块说书的好材料。”谭四方仰面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