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大丧之日
前厅里面,高吟风关上门,径直走到柳微言身后的木桌前。一手放下沙漏,一手放下食盒,揭开食盒的盖子,拿出白瓷小碗、小勺,给自己盛了一碗,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细细地品,不时发出咂弄的声音。
柳微言微微转头,瞄了他一眼又转正,“也给我盛一碗吧。”
谁料高侍卫不给面子,闷闷地顶了一句,“要吃自己盛!”
柳微言跪了几个时辰,双腿又僵又麻,自己一个人哪能站起来。闻听此言,一股邪火不由蹿起,“高吟风,你这个混蛋,等本姑娘找到比你武功更高的人,一定炒了你!”
柳微言自己生闷气,也不要他帮忙,两手撑着木桌艰难站起,转身,“腾”地倒在木桌另一旁的椅子上。两只小腿说不清是痛是痒,一动就忍不住低呼出声。微言弯下腰轻轻捶打小腿腿肚,待到双腿恢复知觉,才给自己盛了一碗粥,赌气似的一勺一勺送进嘴里。
喝完粥,将碗砰地一声搁在桌子上,显示自己的不满。
高吟风也不在意,提醒她:“桌上的沙漏是白天那个人派人送来的。”
柳微言没察觉他偷换了话题,看向那个沙漏,彩色绚丽,小巧玲珑,一看就是极难得的珍品。她撇了撇嘴,皇家的人就是不一样,什么好东西都被他们占了。此时她倒忘了自己也算半个皇家人。
“对了,”柳微言正襟危坐,脸色严肃看向高吟风,“乔将军有没有查出杀害爹爹的凶手?”
思及此,高吟风亦是摇头,“没有,不过乔将军认为,此事若非赫连赤海所为,便是与宫中有关。”
“宫中?”柳微言沉思,边关有燕云骑,赫连很难入境刺杀,相比起来,宫中有人欲铲除异己更有可能。想起还在府里的三皇子,说道:“皇帝让殷亦寒来万江,定然还有其他的事,他自身也不简单。在他离开之前,乔将军不宜来见我,不能被他察觉我插手燕云骑的事,你也一样。”
高吟风脸色不变,缓缓放下空碗,“我已经吩咐下去,不止乔将军,我们的人短期内都不会有动作。”
柳微言凝眉,“谨慎些是对的,但必要的事还是要查,不能停。”
“明白,我会再找时间通知他们。”声音徐徐有力,给人极大的信赖感。
柳微言凝视他良久,想当年乌衣秀发,自负少年,也在岁月的洗礼中成长为值得依赖的肩膀。不由问道:“你本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而今雌伏人下,做一个侍卫,你甘心吗?”
高吟风浅浅一笑,“那要看这个‘人’是谁。你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信任我,自然要让我留在你身边。”停顿了一下,又说:“现在边关无战事,我即便做将军也没有用武之地,多我一个不多。可是你没有人在身边,他会不安心。现在他不在了,我会替他守着你。就像你说的,除非有一天,你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
高吟风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么长的话,柳微言一时反应不及。在这静静的前厅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悄破裂开来,慢慢地融化。两人的气场第一次和谐相容,在斜阳残照下,温暖着彼此。
明日即是发丧的日子,按道理,柳微言是应该在灵堂守一宿的。本想拿一床被褥,睡在地上,可洪管家愣是不同意,红着脸粗着脖子冲她吼:“郡主千金贵体,怎能睡在地上”。微言拗不过,最后,听凭他吩咐下人在棺木旁摆了窄榻,铺上整洁的被褥,方才罢休。
次日一早,府里的人就开始张罗。万江城的大大小小各级官员都来参加葬礼,光是接待就忙得不可开交。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附近各州的长官,也不能怠慢。
柳微言作为独女,自然不能躲懒,要乖乖站在灵堂接受大家的诚挚安慰。虽然她认为这些人跟爹爹没多大关系,但是面子上的事总要做。
殷亦寒是皇子,又奉命主持丧事,在场的官员少不得要一一拜过。毕竟这等巴结皇子的机会不多,他们当然不会错过。微言看他温润含笑地在人群中周旋,咬牙咒他:笑面虎。
万江城依山而建,城后所倚靠的山名为碧山。碧山是西北边境最大的山脉,绵延数百里,其间孤峰绝顶,云烟竞秀;悬崖峭壁,瀑布争流,是个绝佳的所在。柳安云的陵墓就在碧山脚下。
七年前,鸿佳公主病逝。柳安云将她的遗体放在冰棺中,又将冰棺置于冰窖。然后,大兴土木,在碧山脚下建成这座宏伟坚固的陵墓,才让妻子入葬。这也许是柳安云做的最奢侈的一件事。
今天,柳安云也是要葬入这个陵墓。生同衾,死同穴,在任何时候,都是令人感动的。
考虑到大批百姓会在沿路围观,乔渊从燕云骑抽出一队人在国公府到碧山沿路守卫,防止有人捣乱,其余人则等在碧山脚下。
送葬的车队浩浩荡荡,柳微言捧着排位走在最前。身后的哭声震耳欲聋,人群中不少百姓也默默抽泣,柳微言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出涌,趁着最应该伤悲的时刻,将心中所有的不快都宣泄了个干干净净。
到了碧山脚下的时候,柳微言的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喉咙也哭得沙哑,像粗粝的沙石磨着女敕肉的那种疼。眼泪流的太多,身体月兑水,虚得站不起来,流月、飞萤一左一右搀着她,不让她倒下去。
陵墓是现成的,只将棺木放进去,再封上墓门就好。军中的儿郎,做事干净利落,下葬仪式很快结束。人群纷纷告辞离去,不一会儿,走得七七八八。
柳微言呆愣愣地站在陵前,身后五米依旧是高吟风冷峻的身影。他极力保持镇定,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和眼角的亮光。洪管家、蒋氏及一干下人在另一侧,凄凄地抹泪。殷亦寒带着严桐一路跟来,沉着脸,默不作声。严桐第一次见这么大阵仗的葬礼,有点儿被吓住了,又看自家主子不高兴,一句话也不敢说,悄悄地站在后面装透明人。
柳微言忽然转身,对着殷亦寒发话,“三皇子携皇命而来,今日父亲和母亲都在,三皇子不妨就在此明言。”她的声音喑哑,有气无力,听得人揪心。
殷亦寒面色愈沉,“此事原是喜事,恐怕不适宜在亡人陵前宣布!”
柳微言毫不示弱,“既是喜事,三皇子且说就是,父亲和母亲听了也可心怀安慰,了无牵挂。”
殷亦寒无奈,遂拿出一卷黄色的锦缎,举在半空,声音嘹亮喊出:“皇上有旨,即日起加封言华郡主为言仪公主,位同一品,俸禄双倍。并命其于镇国公大丧之后,随同三皇子殷亦寒入京。”
柳微言并不惊讶,即便没有这道圣旨,她也是要去的,只是现在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她也不必费心思隐藏行踪。高吟风知晓她的想法,亦不做反应。
蒋氏听到这番旨意,心里却乱成一锅粥。她一边想,现在皇上亲生的几位公主,身份最高的也只有二品,小姐只是公主的女儿,怎么会封为一品呢?一边又想,小姐去京城,会不会带上我?一时心思纠结,惶然失措。
另一边,洪管家毕竟是老人,经历得多,走到近前提醒柳微言接旨。
微言方才记起,宣旨、接旨时,都该跪着的。想到这儿,她有点儿心虚,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三皇子,不介意我站着接旨吧?”
“这可说不准,也许介意--?”殷亦寒拉长了语调,“也许不介意。端看表妹如何表现。”
威胁我,谁怕谁!微言知道这是不追究的意思,宽了心,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坐上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回府。众人一一跟在后面,慢慢往回走,没有人多问一句三皇子。
山脚下气候湿凉,殷亦寒被无情地丢在原地,凉气侵入肌肤,只觉得心口发冷。严桐一边斗着胆子为自家主子叫屈:“这郡主实在无礼,主子是堂堂的皇子,怎可如此轻慢”。一边偷偷地瞧他。殷亦寒薄唇紧抿,俄而吐出一句:“回吧!”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下山的小道上,空蒙的天地间,只余两个人影,渺小而微不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