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晨光也有温暖的一瞬间。它们温柔地撒在雪地上,温暖却不足以把下了三日的雪融化,院子里的腊梅却因为这一缕难得的温柔而竞相开放,大院里的丫鬟们平日里最爱赏花,这难得的一次梅花开放,一个两个都忘记了今日福嫂吩咐过她们要把东厢房前的院子堆积的雪打扫干净。
我从窗子里看见她们在玩耍,比我还要自由肆意地。娘亲把一支刚折下的腊梅斜插在我盘着留仙髻的发间,又觉得位置不对,取出来时腊梅的小分支勾到了我的头发,一阵吃痛。娘亲连忙道:“哎呀!不好不好!我们再重新换一个发式吧。”
我扶住那簪子,按住娘亲的手,娥眉蹙起,小脸因为扫了胭脂而越发可人美丽,娘亲竟也有几分痴痴地。
“娘。”我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叹了口气道:“您今早一共给我梳了八个发式了,头饰越减越少,越发清雅了,您要再这么梳下去呀,我的头皮都要给您梳下来了!”
她的脸色黯然。我笑握过她的手,道:“娘啊,这样去就很好了,您要是再把我扮得穷酸些,那太子就更不会喜欢我了。”
这时福嫂从门外进来,见到盛装的我微微诧异,皱纹瞬间在脸上开出美丽的花朵,划出慈祥的弧度,福嫂道:“小姐这一打扮简直就是个倾国倾城的小美人了,那薛丞相家的女儿算什么?”
薛玉是当今楚国薛相的独女,也是薛相的老来女,约莫比我大两岁有余,才貌双绝,三岁能文、七岁能诗,九岁时一篇《鉴国论》艳压满朝群臣,皇太后曾笑言,若这薛玉是个男儿,必能成为这大楚第一人。薛玉因此在汉城一跃成名,得到当朝皇帝的亲旨赐婚与太子。薛氏一族便因此依附上了皇室,成为人人想攀附的名门贵族。我虽是倾太傅之女,但多年来被拘禁于府内,汉城知晓我的人没有几个。
但她真正和我不同的是,她是从小与太子有着婚约女子;而我,算什么?想到这里,我面色一沉,紧咬着下唇。
“春花秋月,各有姿色。不能做比的。”娘亲笑着执起我的手,握得紧紧的,道:“而且我的倾城必定是这天下第一美人,任何人都不能够、没有资格于她相比。”
这是娘的骄傲,也是她给予我的骄傲。我从此以后便要久居与皇宫,成为太子的伴读,只有在每日的早课时才能见到娘亲几面。娘要告诉我,我是她的骄傲,所以要活下去,在那深宫中活下去。
马车停在宫门的时候被宫门的侍卫拦了下来,娘亲替我把白纱围在脸上,我疑惑抬头看着她,她笑道:“我的倾城啊,只能够给太子爷看。”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太子有这么多的女人,为什么我要独给他看?
娘亲扶着我走下马车,我的九重白色纱裙扫在雪地上,几乎与脚下薄薄的冬雪融为一体。宫殿的琉璃瓦在冬日的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雄伟的宣政殿就在我们的身旁;长长的宫道寂静而悠长,是这宫中的多少女人一生都走不完、走不到的路。
在欣赏新事物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娘亲的身后跟着两位比我大了几岁的小宫婢,还不时地用用余光偷偷瞄我两眼,一个穿着粉色宫装小宫女触到我的目光,一时间竟怔怔地移不开了,我冲咧嘴一笑,估计她看不见我扬起的嘴角,但她可以看见我弯弯的眉眼。
她看见我这逗趣可爱的笑容,也忍不住用袖子遮着嘴角吃吃地笑起来。我微微侧首,用嘴型对她说:“你叫什么?”她也做口型对我说:“红衣,你呢?”“我叫倾城!”我放大夸张了自己的口型对她说。她身边的那个绿色宫装的宫女凌厉地扫了她一眼,她立刻垂首敛目,而后才小声说道:“;绿曼姐,我错了嘛……”那个绿色宫装的宫女只是安静地走路,绣着鸳鸯戏水的绣鞋与这寂寞空长的宫道青石板格格不入。
耳边传来了一阵笑闹声,我抬头看着那宫所的名字:修书殿。三个大字用草书书写,字体刚劲有力,落笔柔软中又不失强硬,气势凌人,实在是难得的好字。
我透过殿门,瞧见里面花花绿绿飘飞着的衣角,还有少年变声时的的嘶哑声音。娘亲不知在何时松开了紧握着我的手,拿过那小太监递来的课本。我的手心湿漉漉地,粘腻的汗牢牢地粘着我的手心。
娘亲用这个方式告诉我,以后的路,你只能一个人走了。
宫殿的庭院里种满了开得极好的桃花,花香袭人,偶尔飘落一瓣,落在桃树下的石桌上烧热的一壶大红袍茶杯里,渐渐与沁香的茶水融为一体。桃树下几个端庄得体的女孩子围坐在一起小声地说笑,石桌上几个一般大的华服少年细细品茗着茶水,时不时说上几句话。
我的目光随着那片花瓣落定,握着茶杯的那双手纤细无暇,虎口处有因为常年握剑而结起的老茧。
一群少年笑着调笑:“太子爷,倾太傅的女儿看着你呢。”他不屑地一挑眉,眉眼里是那股熟悉的傲气,全天下好似都不在他的眼底一般,眉目里仍有稚气,但经过时光的打磨更为成熟睿智,一股脑的狂妄劲已经收敛了很多。
我毫无准备地撞上他的眼睛,我的心一紧,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
楚宴!
他微眯起眼睛打量着我,我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皱了皱眉头,手被一人牵起。
薛玉!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原来他方才不是在看我。我为自己的自恋而懊恼。抬起眼皮偷偷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薛玉并不如传闻中的那般惊为天人,相貌只能说是秀丽端庄,但是眉目间是不输男儿的自信豪爽。
我在打量着她时,她也在大方地把我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原来你也是凡人!”
“原来你也是凡人啊!”
我和她异口同声地指着对方大声说道。说完满殿的寂静,而后便传来了一阵响彻云霄的爆笑,从宫女太监到皇子都忍不住捧月复大笑起来。我和薛玉互相冲对方眨眨眼睛,两双小眼睛像一轮弯弯的月牙。
“薛姐姐和先生的女儿可真是投缘,连性子也这么像!”一位长着小圆脸的鹅黄宫装郡主用帕子捂着笑唇打趣道。
“玉儿终于找到知音了!”另一位身穿湖绿色长袍的俊朗少年郎也笑说。
薛玉握着我的双手,问道:“你叫什么?我叫薛玉!”娘亲也笑开了眉眼:“玉儿真是多此一举,汉城谁不知道玉儿的大名。”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喃喃着她的名字,粲然微笑道:“我叫,倾城。”
“破啦”一声。
远处的楚宴从椅子上猛然站起,碰翻了一桌的茶水。他错愕地看着我。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跨越了六年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