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抬眼望了望那人的隐没之处,不免失笑,也许刚才是自己一时的错觉而已。
热闹的西市里,人声鼎沸,行人熙攘。我路过一个卖花的摊子时,我无意中看到了一株瘦弱的兰花安静的待在一个角落里,稍显落寞。在邑宁,时兴的是牡丹这样的富贵花,兰虽则清雅,却并不是最得人赏识的,更何况是这样一株不显眼的幽兰。
也许是见我看得入了神,那小摊贩铜钱般的双眼放光,露出满口黄牙笑着奉承,“看姑娘也是识花之人,若是喜欢这盆兰就买去吧,很便宜的……”
买下?我并不是个伯乐。于是朝他摇摇头,迈开脚步淡笑着离开。
回到微云楼前,正巧碰上了先生和他身旁一脸愤懑的敬为。我隐约只听得敬为难以理解的问着,“先生,那张士达明明对你那般的无礼,你为何还要忍让他?”
先生微微一笑,说道,“他是个有才识的饱学之士,难免会孤芳自傲,可这样反而更显他的风骨,总比那些阿谀奉承,笑里藏刀的人好多了,我们又何必同他计较呢?”
“可是……”敬为似乎还想跟先生辩驳什么,被先生清淡的眼轻瞥了一下,什么话到了嘴边也跟着咽了下去,他转过身才见到我,问道,“小玥?”
见他们最近出入频频,似要商议什么事,而我自己也心烦意乱,所以只轻声对他们说,“你们慢慢聊,我点累,就先回房了。”说罢也没等他们回应就进门了。
我与玉奴之间的问题,不知该不该跟他们说,而又得怎么说才恰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后来,我见天气转暖,就想把冬衣都收起来,却被我看到前阵子搁在匣子里的狐裘手笼,又一下子蒙住了,感觉自己似进了一张逃不开的网,往日的点滴萦绕在心,惆怅万分。明明知道该如何做,却当断难断,欲理还乱。
先生忙碌了一阵子,又消停了下来,心情似乎还不错,竟还邀我陪他下棋。明媚的阳光照射进屋里来,案桌的棋盘上黑白子交错辉映,闪着暖日的清辉。一旁摆放的兽形香炉飘出袅袅暗香,清雅宁神。
可我却对宁神香免疫似的,兀自出神,直到感觉肩头被大掌拍了拍,才茫然的抬起眼,望进先生沉如古井的仁眸,还傻傻的问了句,“先生?什么事?”
先生又好气又好笑,敲敲桌子,指着棋盘上无奈的对我说,“我才要问你有什么事呢,一大早就在晃神。你看,这黑子若下在这的话,你就全军覆没了……”
我一鄂,才低下头敛神细看,果然,自己方才无意识放的一个颗黑子成了一步致命的死棋。一子错,满盘输。我哑然的低喃,“我又输了……”讪笑着把正要落子的手收了回来,不好意思的搔搔脑袋,今日输了第三盘了。
平日里即使我全神贯注还不曾赢过他,更勿论这样低迷的状态。而且,不论学了多久,我这个人从来都不擅长布局。明眼人一看,白子有条不紊,黑子杂乱无章,胜负早在开局时已定。
听说,昨日暮帝又下旨训斥了玉奴,说他骄躁难戒,懦弱至极……他的荣华,他的骄傲都源于他的身份,可是,他的悲哀也在此。别人说人生如戏,可是,我觉得人生更如棋,今日你还是操控棋子的棋手,明日就随时有可能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任人摆布。
而我相信,一个自幼就立志要当英雄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个胆小无能之辈,更何况还有那样一个厉害的哥哥在背后指引着。希望,玉奴能把我的话听进去,与其玉石俱焚,不如重新振作起来与那些想伤害他的人一较高下,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之数。
先生摇摇头叹气,开始着手收起棋盘。我问,“先生,如果你遇到了困难首先会怎么做?还是……根本没有事能难倒你?”好像除了一开始长秀和我帮他避开胡老大的事以外,他从来都只是在解决别人的难题,总是一派的从容自在。
先生没有抬头,只是修长的手微顿了一下,又不着痕迹的继续拣子,不答反问,“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会喜欢穿天青色的衣裳吗?”
“对啊,为什么?”他成功的把话题又转回我身上。
青色并不富贵,很多自命清高的文人都不愿意穿。而先生总是一身青衫,磊落大,没有精致的纹饰,却素雅耐看,如谦谦君子。
他淡淡的说,“天青色,又谓雨过天青。雨总会停,而再困难的事,也总有解决之道,不过是看你有没有用对方法而已。”
我模模鼻子,不论他说什么,都是有理的。只是,为何在先生浅笑的眼里,会在无意间透露出忧伤呢?那时,我莫名的又想起了那株瘦细的兰。
我站起身走动一下,无意中扫向不远处的书桌,上面摆满了各种典籍,还有几沓墨迹才干的手稿记录着些什么。这几天都看到他房里的灯很晚都不灭,难道就是在写这个?是什么如此重要,需要他秉烛夜书?我正想问的时候,锦亮进来跟我说,东富来了。于是,当那心头的疑问一搁下,再提起时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东富给我送来的,是前阵子拜托敬为帮忙寻的关于酿酒的书。只是,最后他却徘徊在院子里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忐忐忑忑的望着我,欲言又止。在我几次三番的追问下,他才支支吾吾跟我说,是想荐一个丫头来这做工。提起时他微红着脸,似乎很不好意思。
我有些不解的问,“那为何不举荐去山庄?”那里条件工钱绝对比这儿好,再有他这熟人的照顾,不是相得益彰?“
东富说,“她很怕生,庄子里人多规矩也多,我怕她应付不来。而且她家里还有病母幼弟要照顾,得时时出入,不大方便留在山庄里。若姑娘这里不缺人,我只好再想想办法吧!”
原来如此,这本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我答应他,先见上一面再说。因为我这个人不喜欢把话说得太满,承诺若做不到,就不要开口。
翌日,东富领来了一个白净纤细的姑娘,梳着两条整齐的辫子,没有任何的发饰,衣服也是补了几道补丁。而且身子骨很纤细,让人感觉像营养不良。那双眼睛倒是很水灵,望向我时还有些怯然,像小白兔似的,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害羞的小丫头。
记得当我问她叫什么名儿时,她还躲在东富身后,小手紧紧的拽住东富的衣角,仿佛要东富给她力量才能站稳,那头低得都快贴到地上去了。不得不说,东富的顾虑是正确的。
问了半天,她才细声的说她叫喜儿。我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微云楼里的工作,于是只答应让她来试试再说。好在那丫头来了以后,除了一开始还很认生以外,在锦亮郝师傅他们的积极帮衬下,慢慢的变得活泼了许多。毕竟,柔弱的人总能很容易激起别人的保护欲。
初时敬为见了这丫头还觉得奇怪,一打听了缘由,只失笑打趣着说没想到东富还藏着个青梅竹马,又觉得我身边的确多个丫头会方便许多,也很赞同留下她。
我平日无事可做,就是泡茶酿酒,可惜先前酿的几坛酒也只比那兑了水的米酒好一些,于是央着敬为替我找个师傅指导一下。他说他的酒庄里就有好的师傅,而且那酒庄在西市的尽头,说来也不是很远,我便跟着他去了。
“臭小子!我让你偷吃!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这种贱痞来的吗?污了客人的”一个茶楼前轰出了一个邋遢潦倒的男人,路过的行人纷纷避让不及。
那人被伙计一脚踢滚到了一旁,撞上了石阶,吃痛一下又往回倒,差点就要挨到我身前,敬为眼尖的快手拉开我。我忍不住看着那人,只见他的手里还抓着一个被咬过的点心,已沾满了灰尘。
越看越眼熟,咦,他不就是那天撞到我的人?
他也不顾被人打骂,仿佛事不关己,只把已经脏了的点心拼命的往嘴里塞,生怕被人抢了去似的。我碰巧看到了他破烂的衣服露出的脖子上,有一大块红色的胎记,一个名字月兑口而出,“梁大虎?”
周围的人对这事个个冷眼旁观,默不作声,于是我的声音显得尤为突兀。那人一听到我的话,身子猛地一僵,咬着唇,艰难的想站起来却又无力的倒了下来,竟然还挣扎着要爬走。
那时我已知道,自己没有错认。也许他的模样会变,可是,每次被他捉弄,攫住我的下巴仰起脸时,都会看到的刺目的胎记,如何还有错?没想到竟是他。
不过,这个人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依往日他的所作所为,我对他也不应该有什么同情之心。可是,看到那伙计还不依不饶,又往他身上踏了好几脚,视他如同卑微的蝼蚁,笑得张狂,我还是忍不住的喊道,“快住手,你再这样打他就要出人命了!”他拖动的地上都是血痕,蠕动的身子也渐渐的停了下来,像昏了过去。
“慢着!”敬为皱着眉低喝一声。
“袁公子……”那人抬眼,一见是敬为,忙低声犹豫的说,“可是他……”
敬为没有理他,而是转过身轻声问我,“小玥,你认得这人?”
我点点头,算是,认识吧。已经到了这份上了,要我见死不救,我也做不出来。而且看他伤得不轻,得赶快请大夫来才行了。于是我们也没有去酒庄,反而让人把梁大虎抬回了微云楼,锦亮帮他简单的收拾一下,再请大夫来诊治。
我不方便进去,不过,从房里出来的锦亮脸色怪怪的,我心里一沉,看他的样子梁大虎似乎伤得很重。
又过了好久,大夫才缓缓的踱了出来。
我上前问道,“大夫,他怎么样了?”我至今想不通,梁大虎家在村子里算是富裕的,而且不是还有个亲戚是大官吗?离开前他母亲嚣张的气焰还很盛,怎么会落魄至此?
而更奇怪的是,大夫居然只瞥了我一眼,非但不答话,反而走到敬为跟前,说道,“麻烦借一步说话?”
还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敬为有些意外的挑挑眉,朝我点下头,才跟大夫走到一边细声交谈着。我看看屋里,又望向敬为那头,不知他听到大夫说了什么,神色讶异的朝我瞥了眼,有问了一阵子,只见那大夫又摇头又点头的,我意识到,问题可能很严重。
送走了大夫以后,锦亮也跟着去抓药。那时先生被紫微书院的樊师傅请了去,还没回来,院子里只剩下我跟敬为,他沉默了好久,才出声问道,“小玥,他究竟是你什么人?”
我答道,“只是幼时邻家的一位哥哥……敬为,他到底怎么了?难道伤得很重?是不是没救了?”我看他的面色很不好,似有难言之隐。
“嗯……这个,要我怎么说呢……”敬为难为的看着我,又犹豫了很久,才跟我说,“方才大夫问我,他是不是个小倌……”
“小倌?!”我惊喊一声,然后又捂住嘴。
莫非他说的小倌是……男妓?见他颔首,我不可置信的说,“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做那种事?”那个人人都怕的小霸王,怎么会去当受人欺辱的青楼小倌?
这话说了出口以后,敬为似松了口气,接着说,“他的半边脸被烧伤了,身上不但有灼伤,还有鞭伤等,右腿还骨折了,至于脏腑,似也伤得不轻,总之,是体-无-完-肤。”
我瞪大着眼睛,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突跳一下,怪不得锦亮会是那种眼神,原来是因为看到了这些惨不忍睹的伤痕。
只是,我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为遭遇到这样非人的折磨。
几日后。
“怎么样了?”我问。好在,锦亮也是穷苦孩子,不怕脏不怕累,照顾得很贴心。我又加了他的工钱,他就更为的尽力去照顾梁大虎。
锦亮摇摇头。果然,他还是不愿意见我。我还记得那天他一见到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的粗吼着,本应浑亮轻佻的声音却沙哑苦涩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的激动。
除了绿豆大的眼珠子还一如既往以外,那胖墩的圆脸却再也见不着了。他脸上的伤早已结痂,不过却成了嶙峋的不平的沟壑。我猜,他定是在新旧朝更替,最为乱的几年才变成这样的。只是,一想到大夫说小倌,我就觉得不可思议,他是梁家的独苗,再怎么困难,也不会做那样的事的。难道,柔阳的村里发生了什么变故?旧事总是在我心头萦回,难以释怀。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得到了上天的悲悯,所以才能有女乃娘,有外公的照顾,又遇到了长秀和先生他们这般好的人庇护着我。不然,在这样的乱世,男子尚且难以生存下去,莫说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下场只怕比梁大虎还要惨。
哎,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今晚,又到了月结的时候,我比平日都要晚睡,微云楼的盈亏,伙计的工钱都得尽快算好才行。忽然,听见院子外头有“乒乓”作响的声音。
我立即起了警惕心,举着烛台轻轻的往外走去。我才走到院子里,就看到一黑影趴在地上,听得他痛苦的呻yin着,微弱的烛火只照到他的半边脸,是梁大虎。锦亮说,他直到今日才能勉强的站起来。
“你想去哪里?”我问。
不过他不回答我也明白,他想要走。光看他死死的盯着后院的门就知道了,难得的他还有毅力爬了那么远。
“即使你想走,也等伤好了点再说吧!”我走过去想扶起他,却被他甩开了手,虽然力道不大。
我就这么俯看他,觉得他这些年似乎没有长高,反而羸弱了不少。见他没回应,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也跟着冷下脸,“要走尽管走!我不过是看在大家同乡一场,当是积福才收留你,我可没有同情你。”在这种时候,连命都没有了,脸面能值几个钱?
“同乡?”他咧开干裂的唇,弯起冷笑,讥讽的说着,“他们全死了!”
我手中的烛台滚落在地,周围忽然又变的漆黑一片了,心,沉到了谷底。
全死了……
这时,锦亮也听见了声音,提着灯笼匆匆跑来,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后却识相的没有问,只费力的挽着梁大虎的胳膊,把他扶起来往房间走去,劝慰说,“梁哥,夜里凉,咱们回去吧!”
夜风中传来了微不可闻的一声低叹。
临走前,他只低声说了一句,“丫头,你的心不够狠,总有一天要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