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妃说初生的孩子娇气,禁不得抱,所以我只看了孩子一眼就让女乃娘给抱走了。我虽不精明,可也不至于糊涂到听不出她话语里客气的疏离。不过我不会介意的,反正这个孩子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此更好,不亲近,也就不会有感情。
当我走出勇王府,才真切的感觉到如释重负。在那明瓦高墙却静谧幽深的宅院中,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规矩多,人复杂,说话也得经过深思熟虑,那样活着太累了。也只有明王妃那样的人会甘之如饴,又或者说是如鱼得水。可是,我不行,也不愿。
天方露白,青石道上还是冷冷清清的。
在街角某处,木板门“咿呀”的敞开,一个粗布麻衣,挑着扁担的中年男子先走出来,在他身后,一素衣褥裙的妇人默默的目送着他离开,直到那身影隐没在晨曦中,才露出浅笑,转身回去。
一股暖意漫上我的心间,这种相濡以沫的感情,应该比什么都来得珍贵吧?若相知相许,又何须锦衣玉食?得一倚门而立,在背后温柔守候的人,一生足矣。
我叹息一声,移开欣羡的目光,踩着无力的步子继续往微云楼走去。
我才踏入后院,脚步就蓦地顿了下来,怔怔的睇着在廊下那个秀雅的身影,眸光在霎那间凝住,再也无法离开。他安静的斜倚在廊椅下,眼睛微闭着,手中的书卷半开,身上只简单的掩着一件藏青色的披风。
他是在……等我吗?思及此,我心里柔弦一扯,微微跳快了一拍,只有捂住如雷的胸口,拼命的深呼吸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我将步履放缓了一些,悄悄的来到他的身边,贪看着那沉静的睡容,在柔和的晨光下氤氲着一层淡淡的象牙般的光芒。
他似乎睡得很浅,我只不过是替他掖一下披风,他就有所觉的动了子,随即缓缓的睁开眼。他难得的像孩子般稚气的揉了几下,看清了是我,微微一笑,问道,“嗯?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有想哭的冲动,眼眶不争气的微红。不过我还是忍着,故意皱起鼻子,抱怨说,“先生怎么不进房里睡?我不是差人来说今日才回吗?前阵子才好的身子,若再受了寒可怎么得了?”
他半眯起眸,瞅我一笑,“我只是睡不着,出来透透气,跟你没关系的。”他脸上的那抹笑容温暖得直入人的心底,无法自拔。
话虽如此,我却知道他其实是在担心我。
我徐徐抬眼,苦涩的望着他说道,“先生,不如我们离开这里吧……”在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和他远走高飞,避开这些纷纷扰扰,是是非非。
他笑容微敛,黑瞳凝睇着我,沉稳的声音顺着晨风传过来,“怎么了?是有人欺负你?”也许是因为我从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他紧张的站起身,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
我轻抿了一下唇,无奈的摇摇头。我怎么能跟他说,心里有种很强烈的感觉,似乎一切才刚刚开始,这让我感到不安。而他,又怎么会轻易的离开?若真能如此洒月兑,当日他就不会选择来邑宁。
沉默了半晌,他长叹一声,解下披风轻轻的披到我身上,温热的大掌轻拍了我的肩膀,字字软温的说道,“小玥,什么都不需要怕,一切有我在。”
先生的秀雅与宁静,乍看一眼会给人一种清冷文弱的错觉,可是那双深邃的亮眸在波光流转间又有能安定人心的神奇效力,从容,优雅,即使他只是一介书生,也能让人相信他说到就会做到。我不禁拢紧了披风朝他一笑,颔首应了一声,“嗯,我明白。”
兴许见我眼底里有着深深的倦意,他也没再多问,只敦促着我快回房歇息,其余什么的不要多想。不过,在我快要进门时,他又突然拉住我,似乎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唐突,于是急忙尴尬的松开手,脸微红润,从衣襟内拿出一个长而扁的檀香盒递给我,“喏,这个给你。”
“送我的?”我接过来细看一眼,又讶异的瞅着他,“不过……为什么突然送东西给我?”
“你真的不知道?”他略带吃惊的问。见我满脸不解的摇头,他没好气的拧了下我的鼻尖,说道,“真是傻丫头,连自己的生辰也能忘?对了,长秀也遣人送了礼来,全放在你房里了。”他宠溺的揉揉我的发丝才缓步离开,独留我一人哑然的怔忡着。
八月初八,我的生辰……原来又一年过去了。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跟长秀蹲在路边,分享得之不易的一只油鸡腿,再从前,是跟女乃娘,外公,表哥他们一起过的。而今时今日,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默默的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雕工精致的梨花木簪子。我紧紧的握着它,捂在自己的心口前,心中滑过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一丝甜蜜窜进了心窝。可是,那时的我忘了,梨花虽好,却总在春花烂漫的时候暗自凋零。
其实人的生命比花草坚韧不了多少。七日后,那个眉目凄婉的女子最终没有熬过这命中注定的一劫,在秋日中静静的离世。中秋团圆,可人若不在,如何圆?
薄幸东风,薄情游子,薄命佳人。
我后来忆起,原来自己竟与玉奴的孩子同月同日生,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
黑茫茫的一片迷雾,什么也看不见,我站在混混沌沌的暗影中,拼命的想找寻出路,却不知路在何方,心中漫上了难以名状的失落。忽然,前面显出一丝微弱的光点,一时迷了我的眼,闭上再看时,发现了原来是那个熟悉的青衣磊落的身影,我喜出望外,抬步就要朝他走近,可是脚跟像黏在了地上,甚至生了根,怎么也移不开。然后他离我越来越远,我想拉住他,他却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先生!我倏地睁开眼,周围漆黑如墨。我抓着褥子挣扎起身,才发现小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不自觉的模模脸颊,湿濡沧沧,泪水沁湿了枕头,衣领。
那个梦竟是那样的真实,先生呢?我蓦地掀开被子,什么也顾不得的就冲了出去。
叶飘香阶,夜寂静,寒声碎。
我心里仓惶戚戚,怎么也压不住那突如其来的心慌,光着脚踏在石板上,一直敲门,凄声喊着,“先生,先生……”
过了一会,屋里点起了烛火,通室亮堂了起来。在门敞开的一霎那,我看见了那双清润如水的黑眸,当下什么也没想的就猛然抱住他,舒了口气,“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事……”
“小玥?你这是怎么了?”先生清悠的嗓音如温泉般暖人心间。他就这么由着我静静的抱住,甚至还环上我的肩膀,我埋头窝在他的怀里,却不知怎么说出自己心底的恐惧。
随后他看到我赤足而行,俊脸倏地沉了下来,“还说我!自己不也是这般不爱惜身体?明明底子就寒,做什么还这么冲动?”
“我……”我想说些什么,可是话一出口,泪意就难掩而下。
他叹了口气,“好端端的作什么哭得泪人似的?我不是在这儿吗?”他说着就一把稳稳的抱起我送我回房。
是啊,他不就在我身边吗?那时的我们,似乎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么做是多么的亲昵。
我无意中侧过头,看见另一侧的厢房前,梁大虎歪靠在廊柱下,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们。
那一夜,我就像被梦魇镇得神志不清了,连自己也觉得做得太出格了,竟然会泪偎在先生身边!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不敢再找他,连说话都不曾。
今日郝师傅做了新菜,按照惯例,是先给我和先生尝过了,认为可行,然后才在微云楼里推出。因为一想起那晚的冲动就赧颜,已数日没有与先生碰面了,试着鼓起勇气去找他。
可是我最终没有走进去。从支起的窗户可以看到,香炉青烟袅袅,先生安坐在古琴前,且弹且吟,只消一眼,就是绝代风华,让人心驰神往。
我退出来,闲阶小立,遥望着陶然忘情于音律中的他,默然相对。那个世界,似乎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仲孙静月,静如月,君子谦谦。先生就像是一轮明月,如水般清澈,可无论是天上月,还是水映圆,都是触不可及的。
“小昭,你喜欢那个人是不是?”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如刻在刀板上那么用力。
我手里的托盘一震,猛地转身,看到了静立着的梁大虎。早些天敬为给他送来一个半脸的面具,遮住了他狰狞的半脸,也平添了一份神秘的凛冽。
“你乱说些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再动容,可心里却是一惊,长久以来收藏在心里的秘密被人发现,而且还被当面戳穿,困窘不安。
他眼里有着深不可测的笑意,似乎在为这个发现而高兴,“你不用急着否认。从前的你不会说话,所以我很容易能从你的眼里看出来什么是厌恶什么欣喜。”
是的,我的急于反驳,我的沉默,都足以说明一切。比起锐利如萧泽天,执着如玉奴,我更欣赏平易近人的人。先生气度沉稳,深藏如水,之于我就像冬日里的暖阳,弥足珍贵。
梁大虎经历了不为人知的痛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霸王了,看人看事,更多了几分清明。不过,他更多的时候只是看着,却不说话,今日是怎么了?
“小昭,你……”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终也没有说话,只轻轻一叹。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立于残阳,沉思往事,满眼游丝落絮。我想起了在芦苇丛里孩子气的他,在荷花塘边温柔的他……点点滴滴都珍藏在我的心底。可是我不敢表露出来,因为,他静默得让我怯步。
其实,那时如果可以给我选择,我是真的情愿跟他纵情山水,隐居世外。
八月下旬,由萧泽天为主帅的穆军剿灭了余世年的余孽,彻底消灭了这个关中劲敌,奠定了大穆统一天下的基础。这次出征,不但给他赢得了声望,而且还带来了一个治世大才——司青,关中著名文士。传闻萧泽天回到邑宁那天,身披黄金甲,骑着宝驹,如天将下凡,舞乐鼓吹,民众夹道相迎,盛况空前。对穆朝来说,这次生死攸关的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可是朝廷内没有硝烟的战争似乎才刚刚开始。十月,穆帝因萧泽天平乱有功,以他为尚书令,可开府设衙,遂广招天下文士。
时值初冬,风露满天,天气已经开始转凉,要做冬衣了。在一家绸缎庄里,我看中了一块暗底弦纹的天青色料子,欣喜的问,“喜儿,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喜儿小巧的眉眼细看一下,漾起甜甜的笑,“嗯,很不错,配先生最合适了!”在微云楼里渐近半年,喜儿本来瘦弱的身体也渐渐的丰腴起来,眉眼精巧,宛如小家碧玉。
话虽无心,听者有意。我一僵,尴尬的顿了顿,脸红得烫到耳根子了。喜儿似乎未觉,只定定的看出外头,然后又拉拉我的袖子,小声说,“姑娘,那边那位公子好像一直在盯着我们……”
我本来还想笑她多心,结果一看过去,却知是真的。于是赶忙付了银子,拉过喜儿低着头想往另一个方向走。
天不遂愿,一双黑色小马靴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怔怔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人眉如墨画,嵌玉紫金冠束着黑发,贵气凛然。
我叹了口气,说道,“喜儿,你先把东西拿回去,我一会就来。”
“哦。”喜儿忐忑的看了看我,又偷偷的瞄一眼玉奴,最终还是接过了缎锦安静离开了。
玉奴先前一直盯着我手中的布料,等喜儿走了以后,他才阴寒着脸,双眼紧锁住我,沉声道,“回来以后,我每天都跟自己说,你不过是没空,明天就会来看我,可是一天一天又一天,过了一个多月都看不到你的影儿,我就知道你不会来了……”
我敛下眼,轻缓道,“现在看来,你已经没事了。”其实我早就从敬为那里得知他是因为救他哥哥挡了一箭才受的伤,当时虽然凶险,可是有孙妙手随军护行,终亦无碍了。
“没事?”他眯起眼恨恨的愠怒道,“你说得轻巧,你可知我当时以为自己要死了?却一直想着,只要再见你一面,才能无憾而去。谁知你竟只是云淡风轻的说了句‘没事’?你有心么?你能看出来这里伤得有多重么?”他蓦地拉起我的手捂上他的胸口。
我逼自己冷下心肠,甩开他炽热的手说道,“玉奴,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这般执着?你身在皇家,应该比我更清楚什么是门当户对?你以为你抛弃你哥的期盼,抛弃你的身份,然后与我远走高飞?”如果他知道了他敬爱的哥哥对我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还能这般理直气壮吗?而且,那个深沉的男人,不会给玉奴这样的机会的。
玉奴不满的大声反驳,“我为什么要抛弃身份?我立了功,就能跟父皇气请愿,然后跟你在一起。再说了,要门当户对,你也非寒门出身,你不也是甄家的……”
我一声低喝,“我姓沈!跟甄家没有关系!”
他兴许被我吓没了声,定定的凝视着我。我接着说,“玉奴,你不要说我狠情,而是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的。”
他讥诮的弯起了唇,“那谁有可能?仲孙静月吗?呵,你不能跟我在一起,难道就能跟他在一起吗?”
我冷下脸,偏过头,不想看到他讽刺的眉眼,呐呐说道,“这不关你的事。”
他深吸口气,意有所指的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仲孙世家,乃天算一族,世代皆与皇家联姻,他根本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
我的身子倏然僵住,他的话重重的落在我的心版上,脸上血色褪尽。我扬起下颚,震惊的望着他,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顿住了。
他低低的叹了一声,将我僵直的身体拥入怀里,醇厚的嗓音揉入了丝丝粗哑,似无奈似认命的说道,“所以说,昭昭,你只能跟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