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眶热热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仿佛被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甜甜又暖暖的。
玉奴赧然,顺手就要把门给合上,满脸尴尬的说,“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我摇摇头,推开他的手迈步进去,走到那尊跟我等高的雕像旁,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细细的抚着上面的每一条纹路,喉咙有些干涩,许久后才喃喃的问道,“这是你刻的?什么时候开始的?”每一刀每一痕都刻得那么的细致那么真切,感觉像在照镜子似的。
他敛敛眸,低声说,“自从再遇见你开始。每我当想你了,就雕一点……你跟我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的时候,我难受得快透不过气来,我并不想这样,我怕自己把你给忘了,所以我想留住点什么。”
“傻瓜啊……”我叹他痴傻,又觉得愧对他的情意。
我摇摇头退后了一步,不慎踩到了一块曳地的布匹,缓缓地滑落在地,将里面更深更重的东西不经意间展现在我的眼前。那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雕像,有些已上了釉色,有些则是没有成型,表情各异,可刻的都是我。
我更不知如何自处了。
也许是将所有的东西都摊了开来,玉奴没有了先前的慌张,只是从容的走到我的身边,又将这些东西重新掩归于布匹之下。
我的喉咙振颤着,嘴张嘴合,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完整,我该说些什么呢?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造化弄人,我不爱他。
他没有看我,只苦笑了一声,“我倒情愿自己是傻瓜,要是活得太明白的话,太累人了……昭昭,我真的很累了。”
我哑然。
那天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送我回晖园,然后就离开了别院。
过了两天,敬为来找我了。
只是一种直觉,我觉得他比去年看到的时候沧桑了很多,才二十六岁,鬓角竟然出现了银丝,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吗?
而他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我以为你终于能够逃开这里,没想到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来了。小玥,你真的不该回来的。”
我替他满上茶,有些无奈的打趣他说,“你以为我想回来的吗?不过是我太想你了才回的,谁晓得好心竟被你当成驴肝肺。”
他是聪明人,明白我说的不过是玩笑,更明白我的无奈。那个让我不得不回来的人,即使我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却没有对付他的办法,更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在盘算些什么。
敬为终于展开了笑意,即使只是很浅,很浅,“承蒙小玥姑娘的惦念,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他说着就径自碰了碰我的杯子,仰头饮尽,而后畅快的叹了一声,“自你走后,我已很难得再跟人好好地坐下叹口茶说说话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为难你了?”我随即问道。
他的笑容很是苦涩,带着怅然,“在这个世上,不过是别人为难我我再为难别人,如此周而复始罢了。”
他这么一说,我更是忧心忡忡,“那肯定是发生了一些事了。怎么?不方便跟我说吗?”
“你我之间既是知己,有何不能说的?只是,我一直认为,知己应该是分享快乐的,这些忧愁的事说与你听,不过是徒增忧愁而已。”他微敛起眸,话音刚落又接着说,“小玥,邑宁的天要变了,你知道吗?”
他深深地睇着我,那双睿智的眼蒙上了一层暗影,是一种担忧。
有很多事情是根本没办法言尽的。
我有一霎那的错愕,微微的思忖他话里的意思,其实也容易想明白。自从萧泽天回来,他战死的谣言便不攻自破,陛下亦下旨严办此事,有些人将会得不偿失。似乎有些什么在慢慢的改变着,太子的急躁不过是加速了萧泽天的步伐。变天,其实是宫变吧?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我慢吞吞的问,直觉着他不只是要让我想通这些,而是提醒我一些我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我说不希望你回来,是为你的立场担忧,往后你该如何自处?你是沈家后人的消息已不是什么秘密,沈国柱从前的门生已纷纷表示要见你,其中不乏王公侯将,沈家的影响力太大了。这对朝廷来说,意味着什么?陛下却属意让你婚配于威信、人脉都不如明王的勇王,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履行当年的婚约……”我喃喃道,不过看见他意味深长的担忧,我灵光一闪,“难道是陛下是想以此来制衡朝中之势?与我有婚约的人是明王,可若我嫁给明王的话,那么太子就更加的势单力弱了。”
他赞同的点点头,接着分析,“你说得不错,但是还有一点你没说,明王曾表示要娶你吧?”闻言,我尴尬的低头,他似没看见,又继续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明眼人都知道,勇王一贯是站在明王这边的,如果你们真在一起,明王会怎么想?兄弟间一旦生了嫌隙,又是一番猜忌,就别提什么支持了。这就是陛下的高明之处。而你为沈家之后,外亲又是东郡赫赫有名的甄家,不管你想不想,这其中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可都是能让人利用的。”
甄若是太子侧妃,甄家亦变相是太子的后盾。而我若嫁给玉奴或萧泽天……牵一发可以动全身。我捏紧了手心,正如敬为说的,不管我想不想,都会陷入权力争斗中来。
“可惜的是,我再无能力帮助你了……”他黯然的叹了口气,“我爹已经决定,近日举家迁回老家。”
“铿锵”一声,我惊得将杯子碰落在地上,碎瓦溅了一地。
“什么?你要离开邑宁?”我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拔高,难以置信的望着他无奈的脸。
“明哲保身。袁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一子错,满盘皆输,当年我爹已冒了一个险,舍了功劳,当个皇商才保全了袁家,如今这样动荡的时势,唯有离开才是上上之策。”
我不舍的喊了声,“敬为……”
“乐儿那丫头一直惦记着你,可惜我爹早遣人先一步送她离开了。我很快也要走了。对了,我已做主卖了微云楼,你不会怪我吧?我只是想着,那里有你太多的牵挂,就像勇王殿下担心的那样,你一个人住在那里,很不安全。锦亮这小伙子伶俐,我就让他跟着我了。”他从袖袋里掏出钱,然后递给我,说道,“我知道你不愿欠我的人情,这些是扣了本钱和本息的利钱,是你应该得的,你孤身一人,也总要有点倚持才好。”
我偏过头,擦去眼角的泪花,嘟着气说,“我舍不得乐儿,不然你带我一起走吧。”
“我也想啊,真的。可我不能,我竟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愧当你的知己……”他的眼神暗了暗,声音低沉无力。
“快别这么说,这又关你什么事?”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他站起身来,抚顺衣服上的皱折,然后又在我回神间蓦地凑近我耳边耳语了一番。
听了那番话,我怔忡在当场。
他拍拍我的肩膀,叹道,“你多多保重,千万记住我说的话。还有,即使我不在邑宁,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去找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这是我回邑宁后第一次见敬为,也是最后一次。他突然举家离开,让我有种难以适应的感觉。而他不让我去送他,他说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离别。又有谁不怕呢?我只能向上天祈祷,愿他一路平安。
在微云楼即将转手他人之前,我曾经回去一次。
忘记过去最好的方法就是积极的面对它。
我对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有着深深的依恋。微云楼的一切,是我一手打造出来的。原本以为该是属于我的天地,可实则不然,不是我的,终归不属于我,强留无用。
我忽然想起来,梧桐下还埋着两壶桂花酿,一时心血来潮,就兴冲冲的把它们都挖了出来。开坛时有淡淡的酒香,可惜年份不够,清香有余,香醇不足,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开了坛,学着江湖侠士坐在树下豪饮起来,喝得太急,眼前有些晕眩。
但是我有酒量,淡淡的清酒,是不会醉的,酒入愁肠愁更愁。
一双织锦祥云的鞋面出现在我眼前,我不自主的抬头看去,瞬间撞进了一双静墨如深潭的眼。他那明亮的眸色里承载的是什么?高兴?无奈?还是不啻?
我有些犯酒晕了,看不清楚他的脸,一直忘不掉的人,近在眼前时,竟然是模糊的。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样子,是泪流满面?是相对无言,还是撕心裂肺?可惜全都不是,这一刻,我却是想笑的,因为如果我不笑,泪意就难掩了。我不想这么懦弱,至少,不想被他看到我眼里的痛,这是我仅有的尊严。
我笑嘻嘻的站起来,头有点晕,差点就狼狈的跌倒,他眼疾手快的扶了我一把,我反应很大的甩开了他的手,自己攀着梧桐树站稳了身,迷蒙的眼看不清一切,呵呵的笑问,“驸马爷今日看起来兴致很好啊,怎么纡尊降贵来到这简陋的地方?”
他身子重重的一震,难以遏制的退后一步,轻唤了一声,“小玥……”
这样沉静的呼唤,我曾希望能够听上一辈子,即使以后老得没牙了,还能听他唤我一声‘小玥’,此生足矣。
不该再想这些的。
我又高饮了一口酒,冷声道,“驸马爷,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请回吧。”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冷然面对他的一天。
他似乎不在意我的疏离,只紧接着问,“这一年你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
“好又怎么样,不好又能怎么样呢?”我静静地对上他的眼。
他叹了一声,“终究是我累了你……”
“别说这些假仁假义的话,我不爱听不想听,你走,走啊!”我推着他,竟是有些癫狂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我浑浑噩噩,趁机发了顿酒疯,也只有酒劲才能鼓起勇气将他驱逐出我的生命了。没有感觉,麻木了,那抹微云,早已不在。
到井边洗了把脸,看着水中凄怆的眉眼,我嘲笑自己无用,这一辈子,竟是求什么,什么都得不到,只换得一身悲凉。
一切都过去了。
等我回到别院时,已接近黄昏,门外停着车马,我那时心情不畅,也就没有留意,只以为是玉奴来了。于是想也没想就来到了思昭园。
玉奴的房门虚掩着,我刚想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争执声,马上止住了手。
除了玉奴,还有别人在,仔细听声音,竟是萧泽天。
“玉奴,你可知自己是在做什么?”依我对他的了解,这句话明显带着愠怒。
“知道!我怎么不知?二哥,我不是孩子了,我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玉奴大喊着。
“可你不知道自己不该做什么!你难道还不懂父皇的意思?我从前教你的,都学到哪里去了?”
屋里沉默了半晌。
“不论如何,我要娶昭昭。”
“你!”
“我这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昭昭在我身边就够了。二哥,我不会如他们愿的,我会一直支持你,难道你就不能放手吗?况且父皇已有意下旨了,你再多说也无用。”
“只要你表明了不愿,我自有方法让父皇改变主意。”
“我不会去的。”玉奴很固执。
“啪”一声。
萧泽天冷然反讥道,“你以为她爱的是你?”
我终于忍不住,猛地推开门,冷冷地对上那双冰寒的眼说,“我爱的也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