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拓跋氏开战得很突然,所以穆军定在两日后出发。我只紧赶慢赶才给玉奴做了一件披风带在身边,然后他便匆匆的随大军离京了。而等他真的走了,突然间没有人在我跟前嘘寒问暖,体贴入微,我才发现有多么的不习惯,原来温暖如水的关心也会深入骨髓。
不过他从来都是细心体贴的人,知道我担心他,几乎每天都会遣人送来一封信告知我他是否平安,又或者在路上遇到了些什么事。叹一声,只盼硝烟尽息,世间清明,我们可以就此退隐,不问世事。
孟夏草长,花木扶疏。
这个夏天热得有些反常了,连大人都有些不适应不来。朝曦不能幸免的得了风寒,请了好几个大夫来问诊后病情还一直反复。他年纪小,我怕容易落下病根子,所以考虑了一下就将他送到明王府那里去,他是萧泽天的侄子,而且孙妙手也在那里,他必定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只是,这孩子最近粘我粘得紧,我还是趁他熟睡的时候才把他送走的。或者这就是缘分,他从一出生伊始便和我结了缘。
又过了好几日,明王府遣人来说,朝曦的病已经大好,明王妃想留他小住些日子,好跟世子有个伴,可是这孩子却不愿好好吃饭,只哭嚷着要回来,问我是不是能过府一趟商榷。我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妥,但是自己是真的想念那小人儿了,所以便动身去了明王府。
我每次去,都觉得这里大得过分,又严肃得让人觉得压抑,可能因为这里的主人是萧泽天吧,总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后来无意间听得下人们说他去了兵部,我才觉松了口气。
不过当我进了园子时,丫头却跟我说大夫正在给朝曦诊平安脉,让我暂且等一等。我素知孙妙手不喜欢别人观他诊治,不疑有他,只觉得厅堂里太闷热,便到了园子外不远处的湖边纳凉。谁想到这一等便是将近半个时辰,更奇怪的是,周围竟找不到一个可以问询的人。我略略皱眉,正想起身问个究竟,却意外的看见靖晏穿过了拱门朝我这边走来。
他今年才十岁不到,已颇有乃父之姿,走路虎步生风,不枉聪睿世子之名。只见他在我跟前站定,可能走得有些急,所以他的脸色微红,额上还渗出一些汗珠。我见他手中还捧着一本《子语》,看来是刚下了学堂。
我拿出手绢替他擦去热汗,他微怔了一下,却没有闪避,任得我打理,稍显冷毅的脸庞也柔和了几分。等他顺了气,我才拉他在一旁树荫下的石凳坐下来,柔声问道,“做什么走得这般急?眼下天热,你下了学堂就该回屋歇息去才对啊。”自玉奴出征后他就再没来过别院,多日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不少。
“我听丫头说昭姨今日会来,念着多日未见,所以才想来与你见个面。”他谦谦有礼的答道,文绉绉的模样可比一般的儒生还要静雅。他明亮如黑玉的瞳眸定定的望着我,微微想了想又问,“昭姨……是来看朝曦的?”
见我颔首,他脸色微微一黯,我又连忙补充道,“当然也来看你啊,你这么久没来别院了,昭姨也挂念的的。”
随即他的唇角扬起了一个很细小的弧度,就连声音也轻松了一些,“真的?最近课业重了许多,一直没得空。”
“那你要多注意身体,千万可别像朝曦那样病了,会让人担心的。”身在帝王家的孩子,尤其是男孩,自出生起便是身不由己,晨昏定省,礼仪举止,四书六艺皆需精,一切都只为一个皇家的名号。
“嗯,靖晏明白。”他认真的答道,顿了一会后他接着对我说,“昭姨,朝曦很好,你不用担心他,而我也会好好照顾他的。”
看他这么郑重的跟我保证,让我有种错觉,现在跟我说话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有担当的大人了。从平日里也能看出他对朝曦的手足之情,所以我不担心朝曦会受到欺负。不过那时我以为他不过单纯的跟我承诺他是个好兄长,却万万没料到他的话还有另一重意思,我是之后才明白过来的。
我轻缓地说,“毕竟你四叔不在京,我自然要多操心些了。”
习习和风轻至,吹得书页沙沙作响,从翻开的书缝掉出了一张小笺。靖晏想捡起来,却比我慢了一步,他有些懊恼的捶了下桌子,别扭得把头拧向一旁。
我垂眸细看,上面写了两个有力的大字,戒躁。
我不解地问他,“怎么了?”这看起来像是一道评语,只不过是谁写的?
他皱皱眉,淡然的回答,“我今天被夫子责了。”
“夫子?你的夫子是司大人吧,他缘何责你?”我之前就听玉奴说靖晏的教书先生是司青,当代的清流,学问是一顶一的好,有他为师,终身受益。但是我看着面前这个面容隽逸的孩子,平日言谈都如老僧入定般的沉稳,如何还会得到一个“躁”的批语?我见他闷不作声,又问,“不高兴了?”
他摇摇头,把目光放到碧波荡漾的湖面上,过了好一会才答,“不会。夫子说得对,大成若缺,静胜躁如寒胜热。我性子太急躁了,很容易吃闷亏。”
我顿时愕然,这些老成的话竟都出自这个孩子口中,转念一想,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当年不也是年少老成,看来是由血脉渊源的。我突然想起,爸爸从前也常说我性子急,总叮咛我需要多磨练,可能岁月真的可以磨平一个人的棱角,现在我再也见不到当年那个急匆匆的自己了。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对他说,“从前我也是急躁之人,但是慢慢的改进就会好了。”
闻言,他把头转过来对上我的眼,问道,“哦?那昭姨平日里是如何修身养性的?”
“我啊……”我抬眼想了想,“我从前喜欢垂钓,这倒是不错的方法。”
他皱皱鼻子,难得孩子气的说,“太枯燥了,我不喜欢。”
我扑哧一笑,揉揉他的头发说,“那我教你一个不枯燥的法子?”我拿出一直放在身边的九连环,这个曾经对我很有意义的东西,递到他跟前,“喏,这给你。”
他好奇的接过手,边摆弄着边问,“这个是什么来着?”
“是我祖父留下的九连环。这个东西得静下来,有足够的耐心才解得开,希望下次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把它解了。”
他轻点头,注意力完全被九连环牵了去,一门心思都花在上面。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在这个炎热的夏日顿显清凉,只是没过一会儿,他就这么倚着我睡着了。
等待,因为这个孩子的陪伴便不再难熬。
过了大约一刻钟,我才看到明王妃在丫鬟仆妇簇拥下姗姗而来,只是她在见到靖晏的时候,怔得顿了一下脚步,轻声喊道,“晏儿?”
我感觉靖晏的身体动了一下,可低眼看去他却是闭着眼睛的,也许是我的错觉罢了。我怕吵醒他,所以没有起身,微微点头细声对她说,“王妃,世子刚睡着了。”
明王妃灿亮的美眸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唇问道,“世子回府了你们都不知道?”
她身旁的那丫头战战兢兢的答道,“奴婢该死,奴婢不知世子会提早回来。”
我不明白她们怎么如此面色沉重,不过是提早下学也值得她们这般看重?
明王妃紧了下手帕,声音颇为严厉的催促,“四儿,你先把世子带回房里歇息,免得扰了沈姑娘。”
“是,王妃。”
我摇摇头说道,“他才刚睡着,再歇一会无妨。”
可惜她不领情,意有所指的说,“麻烦到沈姑娘总是不太好的。四儿!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那丫头不敢再迟疑,立刻走到我身前,轻声唤,“世子,世子……”我只能无奈的看着她们,不知在演的哪一出闹剧,连让孩子睡个觉都不行。
过了好一会,靖晏才幽幽转醒。他握着拳揉了一下眼睛才抬起头,略微惊讶的看了一眼明王妃,低声唤道,“嗯?娘亲?”他说着就起身整理一下衣衫,恭敬的作揖行了礼。
此时明王妃眼中的冷意消减了许多,声音放柔了许多,“晏儿,下了学怎么跑来这里的?来,快过来娘亲这里。”
靖晏斜眼悄悄地睨了我一下,才缓步朝明王妃走去,没等王妃问他,他就接着说,“娘亲,我有些饿了,想吃您做的合意饼。”
明王妃的眼里闪过了一丝讶异,欣喜的拉着他的手连声说,“好,好,娘马上给你做。”然后又转眼对我说,“沈姑娘,方才孙大夫跟我说朝曦已经大好了,我本想留他小住,不过怕你太担忧,还是让女乃娘收拾一下,接他回去吧。”
“那我先谢过王妃的美意了。”我礼貌的回答。
“不谢,他也是我的侄子,自当待如亲生。四儿,你带沈姑娘去接朝曦吧。”明王妃吩咐丫头以后就轻移莲步离开了这个园子。
“是,王妃。”
靖晏跟在王妃的身后,临走时还回过头来跟我对视,那双黑亮的眼睛似会说话,像给我透露什么信息。
我顺利的接走了朝曦。他果然比起之前病恹恹的样子精神了许多,一见了我就“昭姨、昭姨”的喊个不停。我也总算放下了心头大石,要不真的不知道怎么跟玉奴交代了。
不过我们刚要离开明王府的时候,有个小厮“不小心”撞了我一下,在他道歉的时候不露痕迹地递给我一张小纸笺。我虽然讶异,却不动声色的回到别院,展开一看,上面用草书小字写着——以后我爹不在的时候,别再独自来明王府。
我爹?
……这笔迹,这口吻,是靖晏的。
等我明了纸笺所传达的的意思时,顿觉遍体生寒。
有人要害我……而靖晏急匆匆的出现在我面前,看来是在保护我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居然比大人还要细心,还要敏感,我不得不佩服。
至于那人是谁?会明王妃吗?又为了的是什么?靖晏的纸笺半暗半明,我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问,因为她毕竟是堂堂的王妃,她的丈夫权倾朝野,要打探到什么蛛丝马迹,绝非易事。所以这个疑团一直摆在我的心里,萦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