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故人眸
(一)
在龙千雨与柳鸣说话时,连江坞帮众们便在低声商议,此刻有一名帮众喊道:“姓龙的,我们学艺不精,又丢了弩箭,可血海深仇绝不敢忘,改日自会登门拜访,你若怕有后患,咱们此刻拼个生死那也随你。”
龙千雨朝他们摆摆手,似不屑多言,连江坞的人见状,又道:“既然如此,后会有期。”说完飕飕连声,七艘船收回了铁锚,转舵向着岸边靠去。
当是时,岸边忽然飘来一阵轻白的雾,朦胧中衬得月色愈加清冷。
一叶轻舟逆着连江坞七船的船向飘来,那轻舟上不见划桨掌舵的人,在江水上空灵静谧地淌过,如飘行在夜风中。
舟中只立着一名雪衣女子,在月夜中身姿隐约。
柳鸣在迷茫失落中望去,只见轻舟越来越近,舟中女子一身衣衫如雪,唯独右袖手腕处不可见,似是断了一掌。
那轻舟静静地在连江坞的第一艘船边流过,那船上的火把忽然熄灭了。
船上的十余人悄无声息地倒下,似被那阵妖异的白雾迷走了心窍。
轻舟经过了第二、第三、第四艘船……
连江坞七船上的火光渐次熄灭,整船整船的人委顿在地,没有一个人惊呼出声。
吴袖忽然惊叫道:“快闭住呼吸,那是‘天罗鬼雾’!”
轻舟渐近,那阵白雾也笼了过来,龙千雨轻轻笑道:“真没见识,若不能只毒死想杀的人,又怎能显出我唐门雪鸦堂控毒之术的神妙?”
吴袖等人心中骇然:一片被风吹来吹去的雾气,却不知如何去控?这唐门的毒术果然大有诡异门道。
舟上的雪衣女子忽然轻盈跃起,如御风飘行般落到了龙千雨所在船上。没了主人的轻舟径自在江流中打着旋。
只见那女子脸上戴了半爿面甲,上面镂刻着狰狞的恶鬼,另一半脸却异常的苍白秀美。此时柳鸣和吴袖才看清,原来这女子并非断了右掌,而是白袖上绣着一只漆黑如墨的乌鸦,在夜色中难以分辨。
(二)
“唐师姐贵为雪鸦堂主,怎会独自乘舟路过这里?”龙千雨仍是神色如常。
“龙师妹,我是为寻你而来。”雪衣女子语声冷冷清清。
柳鸣不知道什么是雪鸦堂,只觉这女子脸上的面甲殊为可怖,上面雕着的恶鬼在月光流动下如在变幻着神情。吴袖却心底暗凛:“原来这女子便是雪鸦堂的堂主唐鸦,没想到竟如此年轻貌美。”
龙千雨神情中多了一丝疑惑:“哦?唐师姐寻我何事?”
雪衣女子唐鸦闻言抬袖微一翻腕,苍白的纤手中多了一块木牌,那木牌看着已朽坏不堪,上面刻着古怪的图纹。
龙千雨皱眉道:“这是门主的天罗木令。唐师姐,你是代门主来传令的?”
唐鸦面无表情道:“不错,传门主令,即日起唐家堡革除弟子龙千雨,今后其行走江湖不得以唐门传人自居;从此龙千雨与唐门再无瓜葛。”
龙千雨身躯一震,柳鸣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惊慌,虽然这惊慌只是一闪即逝。
唐鸦静静望着龙千雨,等她开口。
没过多时,龙千雨轻轻地笑了:“唐师姐,能否给我看一眼天罗令?”
唐鸦却冷笑一声,手腕一翻,将天罗令收入了袖中,看向龙千雨的目光里微带怜悯。
龙千雨轻笑着摇摇头:“不错,是我说了蠢话了。”她知道唐鸦决计不敢假传门主的号令,方才那一问却是流露出自己心神已乱了。
听了唐鸦的话后,吴袖和柳鸣、曲茗奇三人面面相觑,只觉今夜所遇实在是曲折难料。柳鸣心念微动:“这女子来传唐门门主的号令,为何不私下里告诉龙千雨,却当着我等堂而皇之地说出呢,开革门人也并非是什么光彩的事呀。”
只听唐鸦又道:“龙师妹,依门主之令,你已非唐门弟子之事将会公告天下武林,从此你我不复有同门之谊,多多珍重。”她口里说珍重,语声却冷淡平静,实听不出有多少珍重之意。
江船顺流行着,月夜寂静,良久没人开口。
终于,龙千雨淡淡道:“师姐,还有别的事么?”
唐鸦微微蹙眉:“没了。”顿了顿,又道:“龙师妹,你不问问为何会如此么?”
龙千雨摇摇头:“没什么好问的。”
两人都着白衣,相对交谈如同相照的形影,只是其中一人戴了一爿面甲。
唐鸦微微叹了口气:“是因为七雨楼。莫送寒已决心要和唐门决裂,他已经开始接刺杀唐门弟子的生意。”
龙千雨心中震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可是我加入……我们唐门弟子先前加入七雨楼,都是门主授意的。”
唐鸦闻言又是一声轻叹:“龙师妹,门主在他的所有弟子中最宠你,他让你继承了龙千雨这个名字,可是如今呢?其实你从来都不懂门主真正的心思呀。”
柳鸣听了唐鸦的语声后心中一寒,他在唐鸦的叹息声似听出了一股冰彻的笑意,既轻蔑又冷厉。
龙千雨淡淡道:“是么,多谢师姐指教。”她知道自己神色中绝无破绽,可心头却有一丝无助涌上,十二岁之后她就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的感觉如今又开始在心头滋长——那是一种被所有人抛弃的孤寂。
唐鸦清声道:“我随你到渝州,船靠岸后咱们就别过,你也不用去见渝州的唐门中人了,或许你想面见门主,不过他老人家恐怕不会见你。”
话音未落,吴袖忽然惊咦一声,指着江水道:“那是什么?”
众人望去,只见黑压压起伏的江水中似有一物缓缓飘来,待得近了,柳鸣发现那是一具浮尸,那尸体胸口有个碗口大的血洞,不知是被什么洞穿了,看着极为诡异。
众人都皱眉不语,心想这浮尸怎会自行向着船只靠来,正疑惑中,唐慕瑶惊呼一声:“这是方才跳江逃走的那名船夫!”龙千雨等几人一细看,果是如此。
那浮尸眼看就要挨到船身,众人俯身看着,心神紧绷,当是时,距那浮尸丈外的船舷边江水中忽然跃出一道人影,水珠乱洒!
那人影手持长枪,飞向船中,枪锋直指龙千雨,枪身带起的水花被无俦的枪劲震得激射如箭,打在靠近船舷的柳鸣身上脸上生生作痛!
这一刺笔直如电,迅捷无伦,枪锋的轨迹连成了一道长长的虚线——柳鸣在一瞬中认出了这一招:龙牙枪法中的“龙影”!
那人眨眼间从柳鸣身边掠过,枪锋已到了龙千雨眉前,白驹过隙的刹那里,柳鸣和那人对视了一眼,浑身一震。他看到了那人的容貌——神枪会新任的门主,周羡鱼!
周羡鱼的容貌一如柳鸣在沧州吴风楼所见,可他的目光却令柳鸣心头震骇——周羡鱼目中神采已迥异于半年前,那目光坚毅如铁,和周渊曾经的眼神如出一辙。
这一刻柳鸣心中如被电光照亮般明晰:“吴袖对自己说过他和那船夫也即连江坞的人并非一路,那么周羡鱼才是他发射响箭引来的人!”
柳鸣暗自揣摩:方才定然是周羡鱼潜在水中,以枪杆推动浮尸,快靠近船时加力一送,自己却潜游到旁处等待突袭的时机。
方才船上诸人的目光都为那浮尸吸引,而周羡鱼忽然从另一处凭空出水,飞枪而至,实是让人出乎意料、猝不及防,龙千雨危急关头一边退步一边挥笔,想伺机封架住这一枪,可这一记龙影在即将刺到龙千雨时枪劲忽然消散了,沛然凌厉的劲力变得空空荡荡,难以捉模。
——龙千雨神色骤变,她曾听莫送寒说起过这一式枪法:龙牙三刺第一式,归墟刺。
情急中龙千雨强提十成功力,催运天罗鬼步急退,后背撞碎了舱室的木壁,归墟刺太过玄虚空无,任谁乍见之下也无从招架,只能退避。
这时龙千雨已飞退入了舱内,周羡鱼的足尖也已落到了甲板上,他毫不停歇,弯膝发力,借着还未散尽的直刺枪劲高高跃起!
归墟刺那迫得人心慌的空荡沉郁仿佛在高天之上凝成了铅灰色的云,跃在空中的周羡鱼攒刺下去,天穹崩落,暴雨洪荒——龙牙三刺第二式,碧落刺!
龙千雨银牙紧咬,乱絮笔以一式“风送流絮”不断撞击着坠落的枪线,这一刺势如天崩,乱如骤雨,疾如飞电,将整个舱室绞得粉碎,木屑在月下纷扬溅射——
锐啸的枪锋静止下来,柳鸣勉力辨去,赫然见到龙千雨终究没能接下这堪称神鬼之式的碧落刺,她的胸口被周羡鱼的枪锋刺入,手中的玉笔也被打飞,斜斜插在船板上。
唐慕瑶见状失声惊叫,龙千雨却神色平静,双眸比寻常时候更亮,嫣然笑道:“一起死吧。”话方出口,周羡鱼的枪身忽然震颤起来,数道鲜艳的血从龙千雨的胸口流出,顺着枪身流向周羡鱼握枪的手,宛如蜿蜒行进的血蛇!
周羡鱼微惊,只觉随着枪身的颤动一股黏力传到了手上,同时背后唐慕瑶已飞笔攻来,他瞥见船舷边静立的雪衣女子气质空灵飘忽,知道必然难缠,于是当机立断,在诡异的血流及手前以双鱼劲抵消掉愈来愈强的黏力,松手弃枪,头也不回地跃入了江水中。等柳鸣回过神来时,早已不见了周羡鱼的身影——这个来去如风的复仇者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夜风中隐约传来水花翻动的声响。
(三)
周羡鱼如杀神乍现,从“龙影”到“归墟刺”到“碧落刺”,三式一气呵成,转圜浑然完满,势不可挡,船上诸人思之都不禁骇然心悸。
唐慕瑶尖叫一声,几步奔到师父跟前,扶住摇摇欲倒的龙千雨,龙千雨伤口处涌出的血在甲板上流淌,可她竟仍能站立,也没有晕厥,她捏住枪杆,轻轻发力,将枪锋从体内抽了出来,一蓬血花随之洒出。
一旁的唐鸦静静看着方才这一幕发生,一动也没动,唐慕瑶点了龙千雨几处穴道,护住了她的心脉;以求肯的目光望着唐鸦,唐鸦面无表情的站着,一言不发。
龙千雨只觉眼前一阵阵模糊,她知道周羡鱼之所以一击之后飞速退走,是因方才一刺三变耗力过巨,且忌惮站在一旁深不可测的唐鸦。可她也知道其实周羡鱼想错了,唐鸦根本不会出手帮自己,也不会救自己。
——唐鸦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杀,因为她们已不再是同门,从此自己不再有同门了。
龙千雨受创过重,万幸周羡鱼那一刺稍偏,绕开了心脉,可封了穴道后仍然难以止血,她知道自己还不能死,她还要告诉七雨楼的人如今神枪会已有两个人领悟了“龙牙三刺”,她还有想要再见到的人。
恍惚中龙千雨脑中掠过一道白衣长剑的身影,她轻轻道:“我的……我的怀里有止血的药。”
唐慕瑶依言去掏,却发现龙千雨身上瓷瓶丹药适才竟都已被周羡鱼的枪劲绞碎了,唐慕瑶捧着碎瓷,怔怔流下泪来,龙千雨轻笑道:“哭什……”刚说两字,便咳出一大口鲜血。
吴袖和曲茗奇对望一眼,各自低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唐鸦的目光落在龙千雨师徒身上,却如看素味平生的路人。
柳鸣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走到唐慕瑶身边拍了拍少女肩膀,说道:“我带得有峨嵋派的止血药丸,碾碎外敷便可。”
唐慕瑶大喜过望,顾不得道谢便接过丹药,龙千雨只觉一阵阵困倦袭来,斜眼看了柳鸣一眼,她失血过多,嘴唇已发紫,含含糊糊道:“小色鬼,真有你的。”说完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柳鸣所带的是峨眉剑派的止血疗伤圣药“月华养灵丸”,唐慕瑶给师父敷用后流血随即止住。
唐慕瑶安顿好师父后,向柳鸣投出感激的目光,柳鸣摆摆手,今夜发生的事在脑海中流过,让他感到说不出的疲倦烦闷,竟懒得开口多言,只说了声:“看在这丹药份上,莫再伤吴大哥和曲兄弟。”便摇摇晃晃地走回底舱,找了个角落靠着沉沉睡去。
在神思沉入梦乡前的一瞬,柳鸣忽然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只觉无比想念济南家中的亲人和峨眉山上说话不多、却极认真教习自己剑术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