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夏芩皛一路跌跌撞撞跑回家,只觉从没跑得这样快过,隔着厚重的木板门靠于其上,不断喘着气,胸中小鹿突突乱跳。2
从前不是没有见到过对她展开猛烈攻势的男人,高矮胖瘦皆有,富贵的阔家少爷或是贫苦的书生子弟,林林总总总让她觉得似乎已经看遍了这世上的男人模样,阅尽百态后似乎这心思再难有一星半点的起伏,皆不能讨她欢喜。
可是今天这一个夏芩皛抚着逐渐平复了的心脏,转头望向院落紧闭大门的方向。
除了萧瑟的秋风和纷纷打着旋儿坠落的枫叶,外面是寂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世界,与往常每一日都无一丝一毫的区别。
芩皛的心忽然就彻底平静了下来槎。
可以登台了。
“什么?”徐青衣像是没有料到,霎时就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圆桌上围坐着的其他师兄姐妹们一个个倒都瞪大了眼睛,彼此间纷纷互换着眼色,难掩雀跃,耐不住性子的大师姐已经率先开了口,“师父,既然芩皛已经决定回来唱了,说明之前那个事情对她造成的阴影已经抹去了,师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荣”
徐青衣不答,徐徐点燃烟斗,吞吐了几口,目光炯炯地盯着夏芩皛,“你可当真想好了?”
夏芩皛心思百转,低着头让人寻思不得她沉之又沉的女儿心事,“不敢再这样拖累大家了。”
众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徐青衣还想说些什么,奈何最后还是忍了回去。
他的一双眼睛啊,四周都布满了极细的皱纹,可那里面的光亮,全是洞悉一切的睿智。
他总觉得,这个想法太多心思又深的小徒弟身上,肯定发生了一些事情让她忽然转了态度,不知道是不是来自于同门的压力或是这院子里有谁欺负了她,而她又偏偏喜欢凡事自己一个人扛着,若是不想说,旁人便是撞破了脑袋要去问也肯定都得不到答案.
重新登台的日子定在了下个月初。
尚囍班倒像迎来了多大的喜事儿一般,忙里忙外的在为夏芩皛的回归做准备,也有好多芩皛之前的粉丝来询问,是不是夏姑娘当真要回来了?
这几日间最后的闲时,依旧是芩皛一个人守着诺大的院子。
老屋里的檀香总是腾腾冒着烟儿,古旧的家具与装饰为她整个人平添了一股子慵懒的气质,与檀香相伴的还有那古式的唱曲机里一段一段放出来的女声,而芩皛就关在屋子里穿遍了从前所有的戏服,将所有的唱词全都温故了一番。
她这样用功,是因为一定得给自己寻些事情做,这样的话才不至于总想往院子外跑,贪恋那外面的风光。
她寻思好了,从前常去的枫叶林现在是一定要忍住不能再去了。夹答列晓
不知道那人是不是还会再来,但自己是决计不能再去的了。
对自己上了心或是有些好感的人,在感情起初的阶段,还是要放慢节奏的好,不能太快、太急,得让他求而不得,此次来到原地却发现佳人难再得,他的心底里一定会生出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这样才妙。
夏芩皛又转了个圈儿,微微颔首浅笑继续唱,唱罢又以水袖遮住面颊,跺着脚直害羞,为何自己这个心底就总是有那人星目含笑的面容,挥之不去呢!.
登台首日,场下观众爆满。
这些都多亏了徐青衣之前的宣传,原本应该唱些喜庆的曲词,可夏芩皛偏偏铁了心地要定了一首曲,非它不可。
那一曲正是《霸王别姬》。
其实不管夏芩皛选择唱什么,那些观众要看的是她这个人,是她如何在台上眼波流转,顾盼生姿。当然这样的美人胚子还拥有一副堪比天籁的嗓子,那婉转轻盈的嗓音充满在整个大厅,让所有人都甘之如饴。
而那个初见时的白衣男子,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二楼的贵宾包间里,一霎不霎地盯着台上的她看。
阔别多日不见,她像是出落地更加水女敕了,这几日几乎日日去枫叶林守着,却再没见到过她,心里还想着是不是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太过唐突,惊扰了佳人,让她不肯再现身。抑或是这一场相遇本就是他黄粱一梦,只是这梦境太真实,梦里的姑娘太温婉迷人。
每次踏在枫叶铺就的道路上,仿佛连万籁都归于寂静,他常常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如此这般重复了整整一周,这才终于是确信,她不会来了。
她也许是不喜欢自己的。
也许是把自己当成了异常轻浮的官宦子弟,所以刚刚只是见了一眼,就匆匆而逃,生怕他找上她。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底一阵受挫。
可谁知恰恰就在此时,镇山关于尚囍班当家花旦重新返台现场《霸王别姬》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几乎所有人家,作为在小镇短暂停留已经收好装备随时准备离开此地上路的他们一行人,这样的新闻应该是无关紧要的过眼云烟,可偏偏,当仆从将海报递给他看,让他看那个“传闻里美不胜收的当家花旦夏芩皛”的时候,他宛如被上苍眷顾的信徒。
这叫“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不走了。”他忽然大笑。
仆从们面面相觑,“少爷这是怎么了?”
“旧曲新唱,咱们就去听听看这《霸王别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少爷从前可不是这么喜欢听戏的人。”
“少爷莫不是瞧上了这个夏姑娘?要我说这夏姑娘确实比薛家小姐生得俊俏许多。”
旁边正在将打包的行李一件一件抽出来放回原处的仆人们开始呵呵直笑,“原来我们少爷也是为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一群小兔崽子们!敢这样肆无忌惮嘲笑你们的主子,还想不想活了!”
他拿着并拢的折扇一个挨一个地敲过他们的头,被敲到的人个个捂着脑袋笑嘻嘻,“少爷生气了!”
被他们称为“少爷”的这个男人,确实是一派春风得意的面容,高大清朗的外表配以白色整洁的穿着,举手投足间皆是豪门气派,让人一眼看过去就知是非富即贵。现在,他就这样满月复心事地坐在台下。
这个丫头,在他就要彻底放弃的时候忽然再度闯入他的视线,像是事先预谋好的,可看台上她再清纯不过的神情,这样的猜测又被他按了下去。
“好!”一节落幕,他随着众人懒懒散散地拍起掌来。
《霸王别姬》唱完了。
“虞姬”坐在后台卸妆。
“真是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是啊,瞧着满屋子的花和珠宝。”
“哎呀芩皛,”师姐凑了过来,抢过她手里卸妆的化妆棉,“你考虑一下呀,这帮子豪门阔少你随便挑一个,这样姐姐们也可以跟着你享享福了。”
夏芩皛不动声色,从她手里重新拿回化妆棉。
原本还兴致颇高的师姐在她这里碰了软钉子,“哼”了一声叉腰站直了身体。
她背过身去让镜子里瞧不出自己的表情,可是与她面对面的姐妹们却是看懂了她的嫌恶,亦是冷冷帮腔,“芩皛啊别说姐姐们没提醒过你,这女人最美好的就这么几年时光,看准了一个有钱有势可以罩住自己的男人还是赶紧嫁了吧,你以为做我们这一行戏子的,真的会有好的姻缘?别天真了,有哪个富贵人家是真心瞧得上我们的?多半都是想玩一玩图个新鲜,年轻的时候我们谁不是风华绝代红极一时,那时候心气都高,可岁月不饶人,它能将你捧上云霄,便也能将你摔入地狱。别傻了,那些良婿知音,都只是梦里的,现实里是不可能存在的。”
“男人的心思,可不是你这种涉世未深的黄毛丫头可以掌控得住的!”
夏芩皛擦着卸妆液的手陡然停了下来,镜子里的自己被她们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心事,顿时有些微微的恼怒。
可是她偏要赌一把,她要赌自己和她们都不一样,她非得要打破这个魔咒!
是,她是戏子出身,可那又怎样。
她从前亦是身世清白家教良好,奈何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多亏了徐青衣收留了她,还教她万般谋生技艺,而且这技艺又是她深深痴迷的艺术,即便身处如染缸一般的嘈杂环境,对那些龌龊的事情多少有些耳濡目染,可她本性纯良安分守己,向来清高孤傲不与那些人为伍,这样洁身自好的她怎么就不值得一份好姻缘了?
夏芩皛越想这心里越气,偏偏脸上又发作不得,这才悠悠站起来,抿了笑意对身后的师姐们说道:“师姐们说的对,我心里会开始盘算的。”
这群女人见她给了台阶,脸色也算是微微缓和下来。
芩皛愈发加紧了攻势,“好姐姐们,你们瞧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我应该得的。”她的葱白指尖指向眼前这满屋子堆满的珠宝,“还烦劳姐姐们大发善心分了走,芩皛知道,这么多年若非姐姐们谦让,芩皛的日子定不会有今日这般滋润,就当是做做好事,替我拿了走吧。”
她说着说着便露出柔软姿态,语气一点儿都不高高在上,偏偏这些珠宝个个华贵,有哪个姑娘能不心生欢喜,一时间大家都顺着夏芩皛给的台阶下了台,纷纷道谢,这满房间的火药味倒也暂时缓了下来。
等到一群人都散去,芩皛这才得空坐在了椅子上,她撑着额头靠在扶椅,一双眼睛空洞地盯着远处,开始发呆。
那些东西都送了出去,那是因为都是不在意的人送过来的。
每一件上面标注着的名字,都是早先再熟悉不过的客人名讳。
没有陌生的名讳,没有新的面孔。
可她偏偏在人群中看到了他,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她明明就瞧出了他眼睛里对她的那一丝不一样。
只是为什么,他丝毫就没有表示呢?
夏芩皛的心思,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当晚回到家,一桌子人吃完了饭各自聊聊天准备回房的时候,有妈子喊住了芩皛,“夏小姐,有您的礼物。”
“礼物?送到这里来了?”
她跟着老妈子去了门口,送礼物的人不在了,可那深蓝色整整齐齐叠放着的包裹被她一层层拆开,竟是一本词集没有署名是谁送的,可她知道。
夏芩皛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笑容,他果然还是来了。
以她对男人的了解,这回她还真的又猜对了。
如是这般,夏芩皛总以为这世间所有的男子不过尔尔,都只有这一点点的伎俩,在碰上她的时候都可以被她轻轻松松三三两两给拆卸掉招数,她总以为自己能看透男人,能知道他们的一切心思和手段,也总自视甚高地以为这所有男人都逃不出自己的手心,谁知道,偏偏这一个,偏偏是她喜欢上的这一个,就是这样的让她捉模不透,让她慌乱无比,让她再难掌控主动权,日复一日的时光推进里,她就这样狼狈地沦陷在了他的攻势里,越来越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