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行现在愉快极了。
大宋天圣二年的春天,易行斜躺在青葱的梧桐树上,愉快地笑出了声。
“你方才看到了十个漂亮的大姑娘么?”方卞倚着树干,合上了那本《墨子注疏》。
“世上岂非没有比看到漂亮姑娘更可喜的事么?”易行注视着他,“譬如说看到我们的易大少大喊三声‘兼爱非攻、方是正统’。”
“易大少”当然不是这个“易大少”。
所以这个叫“易大少”的,就不能像易行那样愉快地笑出声了。他已郁卒了一整天。
然而清晨出门时,他的心情却是出奇的好。晨曦在叫醒熟睡了一晚的怀州大道时,也仿似叫醒了易世德“易大少”身上的儒袍。
他穿着修短合度的袍子,正要赴成均学宫的学筵。今日正是他升阁之喜,天地玄黄四阁阁长毕至,荣宠一时无两。
可是一出门他便看见了一椿怪事:一个少年在教一群蚂蚁排队。
蚂蚁不是人,自然不能语言,可这少年居然一边说话一边点头,似乎与蚂蚁交流得十分自然。
“老五,你魔怔了么?”易世德笑道。
“何以见得?”
“蝼蚁不知天命,不懂规矩,你和它谈礼仪,岂非对牛弹琴?”
这个叫“老五”的笑了:“二哥,倘若我教这蚂蚁学会了礼仪,你便答应我一件事,行么?”
“如果做不到呢?”
“听凭吩咐。”
易大少击掌而应。
这个人当然就是易行。易家宗家里,易行之父易冲之行属第三,子侄辈中易行行属第五,三辈男丁业臻双十之数,在这阀阅非比寻常的家族中,实在是稀松平常。
易世德在易家里是出了名的斟酌计算,不给自己一丝吃亏的机会。可吃坏了东西总要拉肚子,无论你憋功如何了得。
所以当他看到蚂蚁顺着易行的手指痕迹渐渐齐整站队后,他的脸色已青了。
“瞧见么,礼仪!”易行站起身来,好笑地看着易大少将要滴出青水的脸。
“你耍诈!”
“诽谤是种罪哦。”
“不可能的,蝼蚁怎么可能听得懂,又怎么会如你所言列队听命……莫非你墨家也学了阴阳家的奇技婬巧了么?”
易行叹了口气。刚要说话,身后却又是一声叹息。
“二哥,愿赌服输,我儒家既许得下然诺,就输得起脸面。”这边又走来一个少年,丰神俊朗,气如大江。
“大哥,你来了。”易氏二人齐向此人行礼。
“五哥,今夏你就要入阁了,准备好了么?”这话是问易行的。
“‘十三经’日臻进益,只是每日温故知新而已。”
易世礼点了点头,又转向易世德:“二哥,答应了就要做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易大少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面对此景,易世礼微不可察地看了眼易行,暗暗摇头,才在易大少“兼爱非攻、方是正统”的三声高呼中离去。
“那你究竟如何做到的?”方卞眨了眨眼,舒展了子。
“饴糖呗!”说着易行在半空比划了几下,“就这么在地上一划,蚂蚁便乖乖听话地列起阵来,立时见效。”
《墨子注疏》上的确有饴糖引蚁的记载。
方卞自然清楚这个细节,然而他要问的是另一个问题:“你不怕和你大伯家关系彻底闹僵?何况你大哥易世礼是二哥易世德的亲生胞兄,怎能容你这样折辱儒生?”
有宋一代,自八百年前宋太祖赵无极立国以来,便独尊儒术,是以儒生莘莘,几无他派立足之地。这种状况却只持续了两百年。六百年前,赵氏式微,郡国并起,诸国因地制宜,因时而易,墨、道、法、名、阴阳、纵横、杂、农、方技等百家崛立,大者独行一国,小者风行数州,可谓百家争鸣,诸派并起。
墨家即是除儒家外执牛耳者。
此时人极重门户,往往一门皆儒,或者法墨。派系之争,已到了可以性命相拼的地步。所以尊崇墨家的易冲之易行父子,在法祖敬儒的易家宗家里,愈加格格不入。
“大哥他是古道君子,我们之间虽有派系之争,却也是一祖同宗的表兄弟。”易行苦笑,“大哥这人重理。”
家事难断。
方卞自居外人,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问道:“你灵力修为如何了?还有三个月便要入阁,搞得我挺紧张。”
“老样子,只有挨打的份儿。”
灵力修为向来为众派非议,一者此事过多依赖天赋,因此天赋异禀与天赋低能者往往修为时日相同,进境却大有差别;二者在某些崇文抑武之派看来,过分强调灵力修为只会徒增国家暴力,于文治不能有丝毫进益,与其强体,不如弱民,这是抱着维稳的看法。
方卞却笑了,且笑得开心极了。
“你还笑得出来?”易行恨不得一脚将他的肥臀踢下去。臀属人身,说不得这胖小子便要摔个狗啃泥。
“人生已太多委屈,笑笑又何妨?”
话刚说完,方卞便发现自己的肥臀已印上脚印,而易行的大脚兀自伸在半空。
“人身已太多赘肉,摔摔又何妨?”
摔在地上的方卞刚骂出易行的名字,远处就传来另一声易行的名字。
家仆到了。
家仆有名,名曰易安。
“小少爷,三爷让您回去。”
“说了什么事儿了么?”
“只说您回了就知道。”
跟方卞告了罪,易行便匆匆返家。回到内堂,便见父亲正支使家仆收拾家具。易行上前请安,问道:“阿爹这是做什么?”
“搬家。”
“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家?”
这话刚说出来,易行已然明白了。看着父亲紧锁的眉峰,便知族亲矛盾业已不可调和了。
“搬家也好,只不知搬去哪儿?”
“天大地大,难道除了这宗家里,就没有我等容身之处么?”
“不,阿爸,孩儿并非这个意思。”
易冲之叹了口气,愧疚地看了易行一眼,却肃声道:“五哥,道不同,不相谋。这宗家目下既容不得我们,我们又何必寄居白眼之下,日日看人脸色。我已决定分家了。”
易行惊道:“阿爸,当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易冲之道:“别无他法。”
易行看着父亲,看着父亲稀松的白发,看着父亲褶皱的眼角,心下却是万般感慨。父亲在兄弟之中排行老幺,本是极受疼爱的小公子,然而自打游学归来,便尽抛儒道,投身墨家。尔后不顾阖家反对,毅然与墨家名宿柳梦梅之女柳涵结亲,自此易家此脉,几尽革除。
易家宗家拜儒三百年,门风极严,似易冲之胆敢叛儒易教者,前所未有。是以柳涵弃世之后,父子二人在易家境况,便一日不如一日。分家之议,不过早晚罢了。
跟方卞告了别,整个下午,易行父子二人都在忙活搬家事宜,至于宗家亲戚,并未有一人前来相送。眼看着行李打整已毕,车驻门前,转首望着这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宅子,易冲之眼色已红了。然而他的刚强秉直容不得他有一丝的颓败,更无一丝的懊悔,他要走上一条前无先祖开辟的道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这一瞬,他又豪气顿发。
有山,有水,有月。
月如钩,钩在乱山头。
山道上,车声辚辚,牛车上的墨衣易冲之却在这白山黑水之间引吭高歌: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一曲歌罢,山间再无人声。易行度知父亲心绪已复,便道:“春闱将至,阿爸今年还去吗?”易冲之道:“自然是去的。”易行黯然:“这一去又要数年之久。”易冲之心绪正高,慨然道:“大丈夫总要建功立业,成不世之功。一时聚合离别比诸国家功名,又算得了什么?今夏你就要入阁,自能得到名师教导,比起我来也差不了多少,何况同窗之间交流奋进更有奇效。日后相见,说不得你我父子二人并立朝堂,岂非一段美谈佳话?”
“可是……”
“哎,勿复多言。”易冲之抬手打断他,望着满天星辰,目绽星光,“我想,你娘也是这样想的。”
易行也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向天空,只见繁星闪烁,轨行无迹,象征着大宋国运的紫微星微弱暗淡,而围绕着紫微星的“九英十八卫”却光华璀璨,这似乎也预示着这个国度的尴尬——主君无能,郡国并起。
可是他关心的不是这个。
易行问道:“娘啊,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啊。”易冲之脸上洋溢着光,“天底下最漂亮的聪明人!”
然而在易冲之口中的“最漂亮的聪明人”,却成为后世为人所尊崇的“最聪明的漂亮人”,意即不惟有一双盖世安邦的夫与子,也是整个民族运势的掌舵人。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