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夜赶,易氏父子一行人不日便出了怀州境,到了溱州境内。行过修武县时,便在路边酒家休整。这日晌午,日头正高,易行正坐在店里进食,向外看时,遥见一女童蹒跚而来,似要入内。
这女童面黄肌瘦,发曲而散,身上还穿着过冬的烂夹袄,脚上草鞋业已颓烂,只有双眼间或地一轮,才显出点生气。
店家眼见她要入店,去墙边持了扫帚,劈头便甩过去,喝骂道:“你个烂泼皮、臭狗屎,这几天没打,皮上又痒了吗?找打!你个打不烂的破玩意儿!”边上吃客们起哄道:“老店家,这女圭女圭是第几次来了?您老这扫帚可真够软的,硬是打不回一个小乞儿的吃食心!”
老头听了,手上更加用力,片刻女童脸上已挂了红茬。
“我……我实在饿得紧了。”
“你看我长得像菩萨吗?”
“不像。”
“那你就敢把我当菩萨欺?”说着老头儿手上动作更快,力道更大,女童“哇”一声哭了出来。
易行眼见不平事,正要起身上前,这时只听“啪”地一声,易冲之挺身而起,冲过去将店家手中扫帚夺过,手蓄灵力,单掌凌空便将扫帚劈成两半。
“她这种样子,是在欺侮你么?”易冲之怒目而视,环视着团团众人,“这世道便没有一丝良知么?”
店家受他威势所迫,只好服软:“客官有所不知,非是我等泯灭本性,但凡有些生计的,没人愿做乞儿,咱们郑国邻里,自也乐得帮她一帮。可是咱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说着,便道出了这修武县新近发生的一桩冤案。
原来在这修武县内,有一大户人家。这户人家传承自百年前鲁国来郑使臣孔安国之后,自居“圣人之后”,在当地已有百年的名望了。正是“福泽三世而斩”,孔家传至今世孔门之主孔庆东之手,已有日薄西山之势。究其根本,还是孔庆东此人学问虽深,却嗜酒如命,酒后失性,自然就做出许多不齿之事。
所谓“酒色财气四堵墙,多少贤人居中央”,原本品性尚可的孔庆东,一经酒气壮胆,做事愈加违背纲常。数月前孔庆东受挚友班子固之邀,前去赏酒。这班子固也是地方一霸,作恶多端,鱼肉乡里,只是久久巴结孔氏不得,才在别处重金觅得绝世古酒,以投其所好。不意孔庆东尝酒心切,三杯便倒,醒后复饮,又三杯,已跳踉起舞了。
这时班子固小妾吴氏来前厅报知其家事时,被孔安国看到,孔安国当即跳上前来抓住吴氏手臂,抬手便扯起衣衫。班子固怒极,反手一掌便朝孔安国手臂拍去,岂知孔安国灵力虽然尚在,身子却早被酒色给掏空,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了。这一掌来势极猛,孔安国醉酒不知闪躲,被打个正着,只听“噼啪”一声,手骨应声而断,手掌毫无知觉,耷拉在空中了。
孔安国酒意霍然散去,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待家仆将其抬走,班府阖府俱惊。班子固心下惊疑不定,忙遣人变卖家资万贯,送去孔家赔罪。孔府回话说班先生是孔家挚友,断不会为此等小事生隙,礼却尽数收了。
这里班子固自以为赔礼既收,至多两家交情浅淡,便也不再多想。两日后,班子固晨起修习灵力,忽见天际一柄巨剑飞来,方要闪身躲去,巨剑吞吐剑芒,已将班子固刺死剑下。尔后,巨剑一分为五,奔向班府各处,瞬杀家人三十余口。青天白日之下,班府喋血,朱漆铜门上,赫然写着血红“灭门”两字。
何其嚣张!
微风过处,青叶卷沙飞扬。
围坐在旁的吃客们,俱都不做声了。他们只是看热闹的,没有必要发表任何看法,只要人云亦云,说着大多数人说过的话,便可自保无虞。这也是升斗小民们的生活哲学。
可是易冲之的眼里只有冷漠。他感到了这个世道的冷漠,冷血。
“府衙呢?”易冲之不愿就此死心,他坚信人间自有正道。
“客官是问百姓的府衙呢还是问贵人的府衙?”老头儿冷笑。
“难不成还有两个府衙?”
“常言道‘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百姓的府衙,只在上京;贵人们的府衙么,可就举国皆是了。”
易冲之似乎听明白了老店家的抱怨,但他却有一点不明:“上京?上京的子产先生么?”
老头儿傲然道:“自然。郑国里,除了子产先生,可还有为民做主的父母官?余下的父母官呐,哪儿是为民做主,实是使民孝敬啊!”
易冲之道:“即令如此,又与这女女圭女圭有什么相干?你赏她口饭吃,难道不也是为自己积德吗?”
“这可就冤枉小老儿了。”老头儿连连摆手,“小老儿不是在打她,而是在救她。”
“此话怎讲?”
“这女女圭女圭乃是当日班家灭门惨案中唯一遗种。起先曾有人担心她也被孔家灭口,谁知孔家却暗里放出话来,要这班家遗种受尽世人欺侮,任何接济此女者,非但接济者要阖家遭受报复,女女圭女圭也要被立时诛杀。我若救她,又岂非害了她?”
围观众人尽是唯唯颔首,易冲之却冷笑道:“救她么?哼,我看你们只是为了救己!”他怒视着众人,喝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如此幼女,纵使其父作恶多端,该有此报,她又有何罪责?”这时有人在旁嘀咕道:“这话你找孔家说啊……”易冲之不屑与之争论,续道:“孔家势力便无孔不入么?你们即便不能收养这女圭女圭,难道一餐饭、一杯水也不敢送么?似你等自私自利之人,枉称圣人门徒!”
郑国儒风甚胜,平头百姓,多为圣人拥趸,自号“圣人门徒”,其实圣人精髓,他们又哪从得知。
众人被说得惭愧之极,少有的不服者,也被他的一手断帚之技所迫,不敢出声抗辩。易行眼见此状,胸中激荡,一声“说得好”月兑口而出,大有自豪之感。
羞赧不能自胜,在旁一人鼓胆叫道:“咱们不敢,你便敢么?依我看你也不过‘口头君子’而已。”
易冲之看也不看他,径直向女童走去,半蹲下去,脸上漾出笑:“女女圭女圭,你愿意跟我走吗?”
女童不明所以,只是眨着一双晦暗的眼睛。
易冲之模模她的头,将她抱在怀中,站了起来,环顾众人,朗声道:“她说愿意。现在我愿意带走她,她也愿意跟着我,若还有人对此有异议,尽可来溱州城找我。”
说完,便结了酒钱,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收拾一众家人望溱州城行去。
已没人关注女童是否真正说了“愿意”两字,他们关注的是,这个硬生生的书生究竟会捱到几时死罢了。因为对他们来说,孔安国至少在溱州境内,是无敌的。显然,这个书生触怒他了。
那么,易冲之怕了吗?
“我当然不怕。”易冲之的笑有些骄傲,“至少我还算个易家人;而易家人,向来没有怕过任何人。”
易行只好无奈地笑笑,他的父亲就是这样狂傲不恣,任何人、任何事休想动摇他的主见,这是作为易家人的骄傲,也是作为墨家十二座首之一的骄傲。
女童安静地蜷在被子里,默默地看着这两个即将改变自己一生的男人,心头却一片空白。
当风吹起车子的窗帘,她偶然能看到一角天边。有时候是蓝色,有时候是黑色,但是无论怎样的颜色,在车子里这样温馨的气氛中,都显得那样可人。
“好久……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天了。”
“哦,是吗?”看到这小姑娘趴在窗棂上眺望,可爱之风扑面而来,易行都不自觉地心尖一颤,“不如下来看看?”易行父子下车吃饭,小姑娘不愿下来,便独自呆在车子上。易行来送饭时,恰巧碰到这小姑娘正发感叹呢。
“不……不了。”
“你这怯生生的样子,好像车子外边有老虎似的。”说着“哇喔”学虎叫声,扮了个鬼脸,“现在你怕不怕啊?”
“怕啊。”小姑娘拍拍心口,“老虎都变成你这样子了,说不得外面还有几只呢!”
易行呆住了。
他上前拍了拍小姑娘的头,笑道:“小丫头片子,都敢拿我寻开心了。”
“没,没有。”小姑娘以为他生气了,“媮儿绝不敢对恩公造次的。”说着趴在褥上对易行行了个礼。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开玩笑的。”易行连连摆手,只好转开话题,看着她娇小的身子道,“没有女儿家的衣服,我这衣服,你穿着还舒服吗?”
“舒服。这是我这辈子穿过最舒服的衣服啦!”
易行开心极了。
他上前拉过小姑娘的手,道:“跟我来。”将小姑娘拉下车,绕过一片湿草地,翻上一座小山头,指着远处的一隅,献宝似的道:“你瞧,那儿是什么!”
这一看,可把小姑娘给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