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声渐大,日已西陲,雨滴顺着黝黑的简陋木窗飘了进来,打湿了坐在窗边凝视着落日的女子的单薄罗衫。
她身边一个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月兑下外衫披在了她身上,她回头淡淡一笑。
“姐姐,不必太过忧心,陛下一定会弄清您的真实身份,还您一个清白的。”侍女话音刚落,却脸色一变,急急地抬起右臂朝窗边女子的左侧墙壁挥了过去,一只硕大的灰色老鼠笨拙地逃了开去,侍女轻轻吁了一口气。
“燕离,我哪里有那么娇气,你忘记了,咱们什么苦没有吃过?这点苦算什么。”窗边女子面色柔和安宁,声音宛转淡漠,和着雨声又带着几分飘渺,她说着话又将头转向那灰土墙上唯一的光线来源,似看不够那正在逐渐暗淡下去的一丝光亮。
最外层的牢门响,燕离的脸忽然涌上喜色,“姐姐,我说什么来着,一定是陛下派人来接咱们回去了……”她话音还未落,一声尖细的拖长的宦官特有的声音划破了天牢里的寂静:“太后娘娘驾到。”
紧接着内层牢门响,一袭华丽宽大的锦绣长袍似要将这昏暗牢房点亮般的出现在了牢门口,并定在了那里,没有再前进一步。
窗边女子起身几步跪了下去,却没有抬头,音色无波:“柔福参见太后娘娘。”
“你不再是柔福了,柔福帝姬已经被盖天大王赐给一个叫徐还的汉人为妻,且已病逝,从现在起,你的名字叫静善,你本是一届平民女子,因听说自己与柔福帝姬的容貌相类,便为了贪图荣华富贵冒充已经在金国故去的柔福帝姬……”
“柔福参见太后娘娘。”柔福似没有听到太后所说的话,淡然而清晰地打断了她略显尖利刻板的声音,语气里却是一抹无法改变的坚定,她抬起头,直直地望进了太后略显躲闪的眸子里。
“柔福有一事不明,还望太后娘娘指教。”
“说吧。”
“既然此时太后一定要置柔福于死地,柔福断不会苟且偷生,只是早知如此,彼时太后为何要助柔福逃出盖天大王府?”柔福边说边努力地捕捉韦太后的目光,她却低垂了眼眸,略沉思了一下,对着身边的宦官宫女挥了挥手,他们识趣地退到了外层牢门以外。
“你是个将死之人,哀家不妨坦诚相告,当初助你逃离盖天大王府只是不想你同哀家争宠,只是……”
“只是您没想到我会逃回来是吗?”柔福的唇角卷起一抹笑意,看似嘲讽,其实是不折不扣的苦笑,早知有今天,为何还要历经辗转逃回来呢?“
“是,金人如狼似虎,你一届弱女子必不能走远,哀家以为你当时就算逃出大王府,也必逃不出上京。”
“原以为你当初是救我,不过是害我……”柔福轻轻叹了口气。
“柔福,你不要怪哀家,你知道的太多了,换做你是哀家的话,你会怎么对哀家?”韦太后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声音里透露出一丝无奈。
“换做我是你,我绝不会为仇人生子,难道您不知道他们都是杀害父皇的仇人吗?柔福的语气开始尖利了起来。
“住口,不要再提你那昏庸的父皇,若不是他,你我何至于沦落到那般任人凌辱的地步,大宋百姓何至于被金人践踏这许多年,当年他只知宠爱那个名妓李师师,置我等于何地?他待哀家还不如大王……”韦太后端庄沉静的脸终于在一刹那现出了恨色,却又马上恢复了原本的泰然自若。
“既如此,您何必还要回来?”柔福望着她,心底滑过一丝怜悯。
“你问的太多了柔福,你我同为女人,你只知哀家有苦衷就好。哀家只想你安安静静地走,不要责怪皇儿。”韦太后微微往后退了一步,似要转身离开。
“韦,太后娘娘,公主不会将您过去的事情说出去的,还求您饶公主一命。”一直低头跪在柔福身边的燕离突然往前跪爬了几步,抢白道,接着便叩头如捣蒜。
柔福忙伸手去拉燕离,韦太后眉头一皱,眼里射出凌厉的光,她复又往前走了几步,进到了牢房里面,对着燕离急急道:“抬起头来。”
燕离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韦太后下意识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你,你,你不就是……”
“小人燕离,当年也在盖天大王府为奴。”
“既如此,你和大王的侍卫燕虎有何关系?”韦太后问道。
“兄长怎样,还望娘娘告知。”燕离又往前跪爬了几步,声音急切。
“原来你也是故人。”韦太后点了点头,柔福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太后娘娘,还望您留燕离一命。”跟着也叩起头来。
“既然是故人,就更留不得了。”韦太后说完转过身去,往牢门外踏了一步。
“还请娘娘告知兄长近况。”燕离眼见韦太后要走,直直地扑向牢门,死死地抓住了韦太后长袍的一侧衣角。
韦太后没能将衣角抽出,回头嫌恶地盯着燕离的头顶:“还能怎么样,当年帮助你们逃跑的侍卫们早就被大王五马分尸了。”话音一落,燕离大叫了一声仰着身子昏了过去,韦太后利落地抽回衣服往外走。
柔福本来是爬向燕离,见韦太后将要离开外牢门,柔福大喊了一声:“柔福还有一事相求。”
韦太后站住却没有回头。
“父皇已崩,柔福也了无牵挂,只是桓皇兄还在金国受苦,请太后娘娘将他迎回,这也是父皇的遗愿。”
韦太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国无二君,如将他迎回,我的构儿将被置于何地?”说完大步离去,紧接着响起外层牢门落锁的声音。
柔福跪在燕离身前,抱起她的头,一行清泪顺着鬓边的乱发汩汩而下。
醒来后的燕离抱着柔福哭得肝肠寸断,她在哀痛已经故去多时的亡兄,以及她们主仆两个终究逃不过的那命运之轮。
夜已深沉,绵延一天的雨终于停息,朗月爬到中天之上,哭累了的燕离将头倚在柔福的肩上,闭着眼睛不再出声。柔福仍然执拗地望着窗外,尽管这天牢弥漫的是绝望的气息,而窗外,却绝对不是自由的世界,甚至比这天牢,更加的让人绝望。
柔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再次作响,亮光照彻了牢房,柔福却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燕离也同她一样,想必也不再抱有求生的**。
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拂过她的发。
柔福低着头,战栗地睁开眼,首先瞥见的是一袭明黄色的衣角,柔福忙抬头。
“嬛儿,你受苦了。”男子的面色在烛火的照耀下越发苍白,威严的目光掩不去眼底的不忍和歉疚,他的声音温暖一如他的手。
“皇兄……”柔福急急地要跪下,却被男子拉起。
“皇兄,柔福无意为皇兄增添这如许烦恼,皇兄千金之躯,怎可到这天牢污秽之地……”
“嬛儿,你,皇兄不求你的原谅,皇兄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有来世,来世我们还做兄妹可好?”男子别过头,避开柔福那饱含期待的目光,他无法给她希望,也不忍心看她绝望。
柔福慢慢后退了两步,目光再次黯淡,她微微点了点头,“一切就依皇兄吧,只是,柔福有一事相求……”
“嬛儿,你的要求,皇兄,无法满足你,不要再说了……”男子深深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站定,一个手捧托盘的宦官走上前来,上面有一个小小金盏,里面的液体澄澈透明。
世界刹那清明了,当她终于等到了尘埃落定的这一刻,这杯酒仿佛不再是送她去西天的毒药,而是能帮她解月兑这人间苦难的琼浆。
柔福没有犹豫也没有留恋地伸出手去,旁边响起燕离的大声哭叫,她试图扑过来阻挡,却被宦官们死死抱住。
“皇兄,可否饶驸、驸马一死……”这是柔福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
赵构皱着眉闭上了双眼,过了半晌才沙哑地自语道:“为了断了你的念想,他,亦是不能活了,柔福,对不起。”
是年,为宋绍兴十二年,金皇统二年,公元1142年。
据正史《宋史·列传·公主》载:“柔福在五国城,适徐还而薨。静善遂伏诛。柔福薨在绍兴十一年,从梓宫来者以其骨至,葬之,追封和国长公主。”
而据《随国随笔》载:“柔福实为公主,韦太后恶其言在虏隐事,故亟命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