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吐,朝暾初上,东方暨白,山林里万籁俱寂,清冷凄凉。
歌舒赞几经波折,终于擒住了苏域,也并不着急追问穆宸的行踪,三人在朝露未晞、青翠欲滴的桑树下休息片刻,苏域依旧无法动弹,无比的懊恼自己心慈手软,以致又入敌手。歌舒雅则含娇细语,嘤咛一笑,如同玫瑰初绽,格外娇美,打量着苏域道:“这回你可跑不掉了。”苏域转过头去,并不理会。歌舒赞逮住一只山雉,生火烤熟,与歌舒雅消除了饥饿,唯独苏域怎么也不肯张嘴,凭着一身傲骨,不惧饥寒交迫。
“这小子执拗的很,就是让他饿死也不能放他逃去。”歌舒赞嘴上如此说道,心中却还是隐隐担忧他孤僻倔强,当真会宁死不屈。晨风习习,露珠点点下落,桑叶摩挲的声响伴着清脆的鸟鸣,别有一番韵味。歌舒雅拂去脸上的晶莹剔透露水,略带郁色道:“我们之后该怎么办?”
“我们折回西域,甩掉喇嘛与那火寻人。”歌舒赞解开了苏域的穴道,量他也逃不出自己的手心,胁迫于是着苏域,向西行去。转眼之间,苏域已经三日未曾进食,只觉头晕目眩,几欲昏厥,仍是凭着与生俱来的坚韧咬牙坚挺着,歌舒赞行走江湖多年,拿他也是毫无办法最后终于妥协,无奈的说道:“罢了,我不再追问穆宸的行踪,但你与我们同去西域。”歌舒赞打定主意,只要这小子不逃走,有的是办法。苏域也稍作让步,填饱了肚子,却还是一言不发。
又行了数日,来到一座村落,正巧碰上多名黑甲兵士强抓壮丁,老妇妻儿牵衣顿足,悲痛欲绝、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令人不寒而栗,一刹那的生离死别竟是何等的仓促。自西行以来,一路上人烟萧条,田园荒废,荆棘横生,满目凋零。苏域见到此等悲怆之景,不禁在心中暗吟杜甫那首发人深省的《兵车行》: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然而歌舒赞反而冷笑道:“大唐穷兵黩武,连年征战,气数将尽,回天乏术。”说得苏域心中一片凄寒,他向来不在乎那金碧辉煌,舞榭歌台,琼楼玉宇中住的是哪一位皇帝,却他也不忍见到白骨露野,阴风惨惨,鬼哭凄凄,寂冷阴森的草野山林。本来就冷沉的脸此刻冷如冰霜。
三人来进了一座茅舍,乃是户穷苦人家,丈夫、儿子都被强征充军,只余下头鬓斑白、年过半百的老妪,家里早已揭不开锅,又怎能招待三人。那老妪吞声饮泣,却又情难自已,泣诉道:“每日清晨,我都会站在村头,留意着远方,盼望着我苦命的家人能平安归来。”
苏域惨然而叹,古来征战几人回,他又何曾不明白这老妪就算等到油尽灯枯也难以见到自己的亲人,他自小便是孤儿,又怎能不了解失去至亲的痛楚。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无力。
突然传来马嘶蹄鸣之声,老妪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躲在角落里。苏域只道是那些黑衣兵士又来作乱,出门一看,竟是三五名草莽马匪,扬尘而来,面目狰狞,穷凶极恶。带头的首领肩扛一柄连环刀,大喝一声,叫道:“轮到你们三里村孝敬九里岭了,还不快些出来。”多数村名摄于他的*威,不过都是些老弱妇孺,跪在他的跟前泣不成声道:“县官月月索租,您是知道的,但凡村里能干活的男子都被抓了去,田里杂草丛生,一片荒芜,那还有粮食。”那带头首领怒吼道:“老子才不管,交不出粮,就等着挨刀子。”此话一出,不少人把家里仅存的救命粮食也交了出来。一旁的喽啰道:“这还不够我们兄弟塞牙缝。”教不出的便受了他们的毒打。
又是这般悲恸绝望的哭声,苏域在也隐忍不住,恨不得一剑将他们碎尸万段,他还是第一次燃起如此浓烈的杀意。苏域剑法精妙,那些草莽马匪怎么会是他的对手,顷刻之间,便将他们打的落花流水,跪地求饶。那带头首领知他不是常人,掷刀磕头道:“少侠饶命,我们本也是九里岭的樵夫,无奈官府强抓壮丁,谁都知道那一去定难不复返,我与兄弟几个只好在山上落草为寇,欺压三里村、五里塘、七里屯的百姓那也是迫不得已,我们也想苟活。”
苏域知道自己还是无法越过心中的那道坎,始终无法刺出那夺人性命的一剑,于是斥声道:“粘上你们的血,只会脏了我的剑,还不快滚。”又听得后面的村民渴求道:“决计不能放走他们,不然会卷土重来的。”望着她们一张张呼天抢地、潸然泪下的面孔,苏域陷入两难的境地,踌躇不已。
愤怒的村民一拥而上,与马匪缠斗,打不过便用嘴咬着不放,俨然是一幅人吃人的画面,苏域久久不能释怀。歌舒赞又冷笑道:“穆宸的剑可不会如此的犹豫不决。”
当晚的夜空深邃孤寂,孤星乍现,月晕隐没,旷远的苍野凄凉一片,与江南秀美的山水形成鲜明的对比。苏域依然清晰的记得忍无可忍的村民将马匪活活咬死、血肉模糊的一幕,他向来不认为人会是那么的下虐、可恶,如同那些恶贯满盈的马匪,也没有料到人也竟能如此粗暴、凶残,如同那些忍无可忍的村民。百无聊赖之际,听得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打破暮野的静谧,使原本了无生气的夜幕变得明丽、安详许多。那金发碧眼的外族少女两颊笑涡如霞光般荡漾,若朗月般皎洁,似群星般灿烂,苏域远远望着,才明白人也可以笑得如此明媚、动人。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逶迤西行,漫漫黄沙,悠悠驼铃,三人已到了龟兹王都延城,此地原本便是安西都护府,统安西四镇,龟兹、疏勒、碎叶、于阗和诸国城邦,西境直抵波斯,吐蕃与大唐反复争夺,此地多次易手,于德宗贞元三年被吐蕃攻陷,自此,大唐放弃安西四镇。
龟兹管弦伎乐特善诸国,不管是谁在掌控,延城之中依旧是箜篌响遏,琵琶喧奏,染上一层异域朦脓的色彩。歌舒赞曾为了涅槃古法连毁吐蕃五寺,此处已是吐蕃辖地,他不由得警惕起来,况且熙攘的人群里还混有不少喇嘛,也不知道那阿古乌和火寻萨满是否还会追来。恰逢头裹黑巾、横吹木笛的天竺艺人于西街口舞蛇卖弄,围观的行人络绎不绝。竹篓里的眼镜王蛇问乐起舞,令人叫绝。歌舒赞少时曾远赴天竺修行瑜伽身法,对这舞蛇之术也略有涉猎,一看便即知道那天竺艺人绝非泛泛之辈。
就在此时,城内涌现大量汉人,皆身着黑衣,配有长剑。歌舒赞一眼便瞧出他们乃是丹枫子弟,没想到竟然群聚于西域月复地,不知唱的是哪一出。那舞蛇的天竺艺人偏偏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仿若无事的继续吹奏着他的木笛。
“你便是曦月宫的天竺护法格罗,就凭你孤身一人也想阻击我们。” 丹枫谷为首三人依次是丹枫八众中的无影手公孙秋、紫宵手萧然、至清手骆平,其余丹枫好手已与罗幕阁围上昆仑曦月宫,他们却在这龟兹延城遭到阻截。忽然蹿出一个极快的身影,与那无影手公孙秋拳脚相拼,斗了数合。公孙秋以拳法来无影、去无踪,凌厉、迅疾闻名,不料那人也是拳法精湛,不落下风,公孙秋甚是骇然,转念便已认出对方的身份。
“西域昆仑奴!”公孙秋惊诧道。
昆仑奴原属昆仑族人,世居昆仑山下,却被作为年贡由西域各国送往长安,个个挺壮如牛,性情温良,踏实耿直,为王孙贵族所喜爱,因而得到昆仑奴的称号。然而就在二十年前,有一名昆仑奴武艺名震四海,势压中原群豪,虽说被琅琊门击退之后销声匿迹,却也获得了西域昆仑奴的响亮名号,而他便是公孙秋眼前此人。
那昆仑奴道:“我这些年受曦月宫庇护,是到了该报恩的时候。”那天竺艺人也收起了木笛,拔出了一柄银色匕首。
“曦月宫藏纳众多奇人异士,我是早有耳闻,今日就来领教一番。”说话之人乃是紫宵手萧然,他的面貌俊美绝伦,眼眸幽暗深邃,邪魅妖娆,让人窒息,生有一副媚惑之相。他手中的那柄长剑也是耀眼夺目,便叫紫宵俏魅。
歌舒赞三人躲在暗处,一时瞧不出所以然,这龟兹延城本就是龙蛇纷杂,势力盘根错节之地,这样一来,歌舒赞有了另外打算,不过要先看完这出好戏。
那公孙秋对萧然郁闷道:“城里突然出现这么多佩剑的汉人,就算龟兹王能忍,吐蕃人却是坐不住的,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还请有劳萧然师侄了。”公孙秋论资历虽比萧然大上一辈,可论剑术,萧然在丹枫八众中首屈一指,就连丹枫八众之首,如今丹枫谷实际上的掌权人大天圣手史禄也不得不承认。因而公孙秋对萧然乃是礼数倍加,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