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雷的父亲于守业是在于雷八岁那年的春天离开这个世界的。对于父亲的记忆,是温暖的;但对于父亲的死,他却感到彻骨的寒冷。父亲的死成为他一生不可抹掉的记忆。在前面说过,于守业从部队回来后,曾被多次调查。很多人说他是逃兵,让他抬不起头。后来虽然经过调查,确实是新四军发了一块钱的路费回来的,但这个事情一直成为他一生的阴影。这年极木冲水库开山造渠,因为他当过兵,推荐他当炮手,谁知遇上一个哑炮,出事了,点燃了的炮半天没有响,他跑过去查看,炮突然响了,他被一块硕大的石块砸中头部,当即断了气。
在于雷的感觉中,那天的阳光很阴冷。那天他正在学堂里上课,老师把他叫了出来。于雷,你早些回家吧,你妈妈要你回家有事。于雷背着那个同母亲缝制的书包蹦跳着回到冲口时,见队屋地坪里围满了人。远远听见父亲的哭声嘶心裂肺。哥哥于光宗,姐姐于秋秋都在家里,只有二岁的妹妹于小雪在地下一个人玩着什么东西。地坪中间放着一厅凉床。凉床上放着一个人,人身上盖着一块白布。见于雷回来了,不少人红了眼睛。主事队长满老倌走到于雷面前,抓住了于雷纤细的手。然后模了模他的头发。于雷觉得非常奇怪。满老倌是一个很严厉的人,有一回,于雷领人把队上的种花生从土里抠出来吃掉了,满老倌晓得后,用楠竹丫子把于雷几个打得几乎开花。从此,于雷一直对满老倌育些畏怯。今天他怎么这么温和?
“队长伯伯,我爷(ya)怎么了?”
队长说,你娘在里屋,你去问她吧。队长正和队上的人在砍木搭棚。于雷奔进里屋,见母亲哭的眼睛红肿,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没有言语,牵着于雷的手,来到地坪里,让于雷跪下,缓缓地揭起白布,说,雷雷,你仔细看看你爷(ya),以后再也看不到了。说完泣不成声。这时,揭开的白布下,于守业长长的脸露了出来。他身边还放着两个酒瓶子。瓶子里有酒香缓缓地从废纸的缝隙里窜出来。(那时于雷的父亲老是用他的作业本纸卷成一个筒子塞在酒瓶口)。这时的于雷有些懵。父亲牺牲了?牺牲就是死。他怎么会这么快就死了?这时,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极其尖锐的声音。扩散在空气中变成了一个否定的音符:“不……不……”那声音带着一种极其凄切的苍凉。当时每个在场的人几乎都流下了泪水。事隔多年,那少年凄厉的狼嚎般的声音一直响在人们的耳边。那么遥远恐怖的死亡,怎么会这般容易而突然?在于雷的心中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突然发现死,真是太容易,也太随便。而另一方面,在他的心中,死是一种可怕的事情,但父亲那么安详地躺在那儿,没有了平时那种醉晕晕歪歪倒倒口齿不清的模样,躺在那儿那么干净、端庄,比平时更安静,更平和。于雷发现,其实,死,真是一件很美丽的事情。两个有些可笑的概念一直在他的心中撞击着,战斗着。
不管死是怎么回事,从此,这个世界,这个空荡而阔大的世界里,于雷失去了爱他和一家人的父亲。父亲和娘成亲后,一直很恩爱,他爱喝酒,但他从不像上边屋里三伢子的父亲那样总是借酒发疯将三伢子的母亲打得鼻青脸肿,醒酒后再来求铙。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在父亲身上发生过。父亲喝了酒,只是喜欢唱几句花鼓戏“小刘海呀啊,在茅棚呃,别了娘亲咯喝咳”这几句戏词在于雷的印象中极其深刻。但现在,父亲睡了再也不会醒来了,再也不会喝酒了,再也不会唱花鼓戏了。那天深夜,当他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时,他的眼泪终于溃堤般涌出。他的嚎哭,在杉木冲那个小冲里回荡了许久。
于守业死的当天,队上杀了一头猪。这是蓄牧场一头最肥的猪,有一百多公斤。杀猪的喜悦冲淡了于守业被炮炸死的悲伤。村人信奉“人死为大”这样一条古训,在村人眼里,天下没有一桩事情比死了人更加重要。因此,于雷死的当天,生产队管委会请示大队管委,杀一头猪送于守业上山。让他入土为安。大队干部也无异议。因为他们也能让嘴上沾些油腥。而村人们过春节时分的那一份(每人三两)肉早已忘记了滋味,过双抢又还极遥远,于守业的死正是解馋的大好时机。
那天,在于雷家那三间茅屋前,搭起了一个简单的棚子,几个木匠正在梆梆地钉着棺材,在离他不远处,一群孩子围着队上的“万事能”三老倌杀猪。开水端上来了,猪躺在竹床上发出了尖锐的嚎叫。
三老倌是一一个有趣的老头子也是一个热心的人。他对乡闻的事无事不知,无事不晓,是个百事通。打响器他会,搞饭呷他也会,队上的红白喜事都少不得他,有人说他是药铺里的甘草——味味不离。他宰杀一头猪,从来不用别人帮忙:成为当地一绝。蓄牧场那头大肥猪在三老倌的手里蹦跳了几下,被他接上了竹床,在猪的喉咙上戳了一刀,流了一桶的血。小孩子围在他的身边,争着想要那个猪尾巴和猪尿泡。三老倌在猪在后脚上割开了一块皮。然后用一根铁棍子从皮里伸进去。不一会儿,三老倌用嘴咬住猪的后腿,向里边吹气。眼看着猪越来越胖,越来越胖。几乎把猪吹炸,小孩子们在旁边喊:快炸了,快炸了。但三老倌还在一个劲地吹,沾满血水的嘴吹圆成灌满气的猪尿泡似的:然后拿一根棍子在猪身上打得蹦蹦作响。打过了,将滚荡的开水在猪身上淋了三遍,然后拿出两个铁耳朵,在猪身上乱刮。不一会儿,猪身上被刮得干干净净,象一个坐在脚盆洗澡的胖女圭女圭。只见三老倌又拿出一把尖刀,在猪的背上划了一根线,然后将猪倒吊起来,挂在活动楼梯上。再然后开膛破肚。只见猪尿泡一下子滚了出来。几个孩子哄叫着去抢,只有于雷呆呆地守在他父亲的灵前。许多年后,他依然极期清晰地记得三老倌杀猪的那一幕,他没有一丝丝将要吃到猪肉的欣喜,倒是有一种伤悲。猪的那种叫声一直使他许多年都不愿看见杀猪。从来也不肯去抢那个公共财产般的猪尿泡。但那天三老倌并没有将猪屎泡让孩子们抢走,而是将猪尿泡收了起来。
过去了许多年后,于雷依然无法忘记那个猪尿泡的香味。那时候已经是父亲下葬后的第三天,三老倌将那个纸包交给了于雷。三老倌说,于雷,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但你先要吃完这个东西。得宝已经有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吃起来觉得特别的香。
那天,8岁的于雷随着送葬的人流将他父亲送上了龟形山。当那口散发着沉重的沥青气味的木板棺材被送进预先挖好的泥洞里时,天正下着雨:郑洁感到出奇的冷。衣裳被淋得透湿,沾在肉皮上,有一种极其古怪的难受。那种印象成为他一种深刻的记忆和不可磨灭的痛苦,以昏的若干年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郑洁只要一想到那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清晨的那种刻骨的感受,二切都变得平淡而无所谓,在关健的时刻他想到了父亲,想到了那个下着细雨的清晨沾在**上的湿衣服,而勇敢地面对生活赐予的所有不幸和痛苦。今天,我又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天国的父亲能给我什么样的启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