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明这几日除了吃饭几乎都不在家落脚,整天整夜的转,满个江城都是刘文明稀疏落暮的影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刘文明家亲戚多,窜门来着,知道的心里说这家伙估计癔症了。
其实,刘文明只是想找点事做,想找个能让自已活下去的法子。
过年了,刘文明还真不愁没烟抽。那个年代人淳朴,年节时也不管认识不认识,进了门说声新年好,人家就发烟。一天窜下来,口袋里鼓鼓的,能攒好几盒。
刘文明走的累了,是真的累了。走到下关店时刘文明不走了。
小阳光融融地,刘文明板着指头算说,初八了。初八是个好日子,饭有着落了。
路边的人家大红喜字贴着,高音喇叭里传来蒋大为的歌声,刘文明抬头看树,树上桃蕾胞挂着,还不是桃花盛开的时候。
门前的谷场里人山人海,几十张桌子露天摆着,坐满了吃喜酒的人。一群孩子拖拉着清鼻涕围谷场瞎转,刘文明正了正衣领,跺了跺脚上的泥灰,甩着外八字脚不慌不忙的往前去,刘文明选了临近谷场边的一张桌子坐下,这张桌离路口近。
桌上坐了六七个人,男女都有。刘文明端杯茶喝了,也不说话,拿笔在桌上的红贴上写了个名,刘文明没写自已的,写的是张大伟三个字。
小人性情,刘文明嫉恨看三丫洗澡被大伟打了的那件事。
其实,那年月办红白喜事,十里八乡的亲朋好友都来吃酒,除了至亲慕友,大伙都是一人几块的凑份子,就图个闹热,一张桌上能认全的也没几个。
刘文明也不多想,张嘴就吃。那年月也没啥好吃的,无非一些鸡鸭鱼肉,都是大碗盛的,酒是自家酿的谷酒,用深坛子装着,管够。
刘文明这顿海吃,满嘴流油,感觉着颇为舒适。
别人敬酒,刘文明拿手遮了说不会。刘文明也能喝,只不过量有限,不敢敞开了喝,心里多少有点担心,怕出事,叫人弄得灰头土面的,那个不待见。
说实在的尽管白混吃,刘文明还是挺收俭的。白吃还张扬那是浑人,刘文明不浑也不混,只是活着猥琐。连个混混子也不如。
有些时候人被生活所困,就能做出些自已都不能想象的事。
刘文明不知道,就在离他不远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一双眼正盯牢了他……
酒席还未散,刘文明借故上厕所先溜了。
刘文明先是走避静的墙根,往人少处走。
那时候大概已经是下午二点了的光景,乡村午饭都晚。阳光慵懒的落在头顶,树梢上挂着新出女敕绿的叶苗,天空很高,云朵很淡,四野还是冬日过后的一派苍茫。
刘文明眼看着就要走上大道了,一只手从后背伸过来拍刘文明肩上了。
刘文明豁然惊觉,吓得脸都绿了。
刘文明没敢回头,心房蹦蹦直跳,脑袋瓜子里嗡嗡作响,一双八字脚几乎就要跪了下去。
傻了你,流氓这是去哪哩?
很熟悉的一个声音响在耳畔,刘文明顺声音回看,人真的傻了。是白眼。
白眼今儿到下关店一个远房亲戚家喝喜酒,原本白眼不来的,他爸赶上初八头一天上班,不好意思请假,就叫白眼去,白眼不好推月兑,只好去。
白眼一老早在另一个角落里就看见了刘文明。白眼极圆滑的一个人,也不揭破刘文明。想想刘文明活的如此窝囊,白眼也觉得刘文明是实在可伶,生了怜悯之心,忍不住就追上来了。
白眼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烟,递一根给刘文明,自已点燃了另一根,白眼习惯性的眼一翻说,你妈的是真傻了啊!
刘文明总算回过味来了,半响才喃喃自语说,眼哥,原来是眼哥啊,咱俩真有不少时间没见了。
白眼说,是啊,算算真的有好几个月了,流氓,最近在干嘛呢!白眼不想戳穿刘文明蒙吃蒙喝的这件事,所以白眼把话题往远里扯。
刘文明委屈的说,眼哥,能不能别叫流氓,其实我挺冤枉的……
白眼一笑说,行,不叫就不叫。说真的文明你这小半年究竟在干嘛?
刘文明坠下头,很感伤的说,眼哥,这个世上也就你还能跟我说说话,你说,我这么窝囊,什么事都做不成,还不是待业在家吗?刘文明说着说着就带出了哭腔,心里难过的就象突然撕裂开了。
白眼摇摇头说,文明,你这样闲着真的不行,现在各街道弄巷厂矿不都成立了待业青年就业中心了么?
刘文明哭丧了脸说,眼哥,妈的,我哪里的主任嫌我做事拖拉,不要我。哥,咱真的过不下去了,要不咱跟你混好吗?哥,咱也不要求能混成啥样,就有口饭吃,有根烟抽就行了。
刘文明积压了小半年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说着泪都流下来了。
白眼叹口气,想了想说,文明,我不能害了你,跟我混你真的不适合。
刘文明急了,一把抓住了白眼的衣袖,刘文明说,哥,我真的没路可走了,你帮帮我好吗?我刘文明一生一世都念你这个情。
白眼说,文明,你别激动,冷静点行不行!
刘文明蹲下去了,双手抱着头,说,眼哥,你知不知道我这小半年是怎么过过来的吗?我刘文明就是个没爹没妈的苦孩子,我爹不待见我,我后妈嫌我吃白食。整天的见我指桑骂槐的,那个家真没法待了……
白眼拍拍刘文明肩膀说,文明,你真是这么想的么?如果是只想混口饭好好的过日子,我帮你,这我真能帮你。
白眼见世面多,脑子也特好使,读书那会儿就跟着另一帮子人弄自行车卖。去过的地方也不在少。
白眼说,文明,我在省城见着了街头摆小人书摊的,要不你也摆个书摊吧,一分两分一看,咱这里也没什么消遣,不定能行哩!
刘文明正高兴哩,一听摆书摊,脸又阴沉了下来。刘文明说,哥,我没钱,口袋里一分也没有。
白眼说,你别急,我有。白眼掏空了口袋,数了数也有小一百的,白眼拽起刘文明把钱塞刘文明口袋里了。
白眼说,文明,弄个小推车,在电影院门口摆吧,哪里现在哥几个罩着。这些钱也够了。
刘文明感动的眼泪哗哗地恨不得一个头给白眼磕下去,白眼不知道自已意外的一次善心帮助了刘文明,其实也就是间接的帮助了自已。几年后,白眼入狱,刘文明倾家荡产整整化了近一万元把白眼捞了出来。
那时候刘文明又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很多事在冥冥中注定了,最不可能的事,最后成了可能。
刘文明踹着小一百元钱信心满满的回了家,刘文明一晚没睡好,满脑子开火车。刘文明失眠了,第二天离开了江城,去了省城。
刘文明挎只黄书包,包里二十几个馒头,在车站饭店买得。刘文明坐的是火车,没买票,刘文明舍不得,一路上刘文明老蹲厕所,蹲的下车两脚就开始没完没了的攥筋。
刘文明在省城待了两天,饿了啃馒头,渴了喝自来水。刘文明一路用脚在省城走,从没想过坐公交车,一双外八字脚甩出一片鸭步。
走累了席地而坐,困了找个避风处就睡。晚上冻醒了,刘文明就拖着脚满世界里走。
刘文明晃悠懂得往有工厂的地方晃,碰巧了能找个有窝炉的地方睡。
刘文明第三天千心万苦的回了江城,满脚都是血泡,一双布鞋露着脚趾。
刘文明当晚在自家的阁楼上,看着满满三大包的小人书泪水刷地就下来了。
白眼那天和刘文明分手时说,文明,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以后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剩下的路还得靠你自已走。混,真的不合适你。
刘文明其实也知道自已没混的那个胆,只是说那话的时候,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
白眼走了,白眼的身子在刘文明模糊的目光里渐远渐去。刘文明仿佛就象是做了场梦,很不真实。刘文明掐掐自已的腿觉得还疼,口袋里的钱也真实,刘文明才反应过来,这真的不是梦。
再三天后,西街上有了第一个摆书摊的小贩。
那年月里,小贩绝对还是个带贬义的词汇,红旗电影院台阶前的小人书摊没让任何人觉得眼红,相反遭遇的是一片鄙视的目光。
但孩子们不会那么想,年节还未过去的孩子们的口袋里多多少少也有几张子毛票,一两分的小人书,让大多数孩子们欢呼雀跃。
刘文明就在这样一片鄙视而漠然的目光里开始了他艰难的小贩书摊的生涯,很快刘文明的书摊就开始了变化,本来只在白天摆书摊的刘文明,夜晚卖起了瓜子、花生和汽水,在后来是茶叶蛋和香烟。
等人们张开眼仔细的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一九八二年的春天到了。对于数八亿人口的中国来说,这绝对是个非同凡响的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暖了江城……
不过这都是一年后的事了,现在的刘文明还仅仅是开始,一分二分看一本小人书不能叫人富裕起来,至少这是凭自已的双手挣来的。刘文明也能时常叼根有滤嘴的香烟,磕着傻子瓜子,笑得更象个傻子了。
阳光温暖,天空蔚蓝,一行北归的大雁飞过头顶。
刘文明颠着脚唱,花儿开,风儿轻,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充满了阳……光……
尽管五音不全,刘文明还是唱出了一片愉悦的心情来。
摆书摊绝对是个极为枯寂而难耐的事情,刘文明在白日无尽止的时光煎熬里有时也会再次短暂的迷茫,但很快刘文明又投入进一个小贩应有的秉性角色中,天还很寒,孩子们依然沉浸在节日的美好快乐里,时光不紧不慢,生命无限慵懒而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