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蓝色牛仔衣裤的小飞从家里出来,满满的月,银盆似的挂在头顶。
篮球场边的桂树下围坐着一圈人,领头的是六强。
很书生味道的六强,嘴角叼着半尺长的一节枯黄的芦苇杆,月光洒下来,满身清辉如水。
小飞癫着脚,走路的姿态有点跛。
小飞的这只脚是去年初,砸马瞎子后,马棒子围攻机械厂时被打折的。那晚的月光也很清辉,六强含节芦苇管,单人独刀劈沉了马棒子。
小飞养了三个月,落下了残疾,六强跑路。
马瞎子从此不再弄小飞妹子了,小飞一走路就牙关紧咬,恨的眼里充血。
武卫常劝小飞说,算了。总有一天咱会还给马瞎子的。
小飞这时很平静,小飞拍着自已的残腿说,这腿是横生砸折的,一铁棍就砸折了。小飞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我得还给横生!
武卫听得明白,没来由的心头阵阵发寒。武卫拍拍小飞什么话都不再说,却觉得异样沉重。
六强起身迎上小飞搂住了。六强楼得很紧,嘴角叼着的芦苇杆咬瘪了下去。
六强说,小飞,六哥今天带你去报仇,咱别的不干,咱就弄横生,往死里弄。
小飞笑笑,所有人都看清了小飞的笑比春寒还料峭。
小飞知道六强是个好大哥,为自已六强能单人独刀闯滴水不进的码头。
六强为此再一次跑路,小飞不说什么,心里却异常温暖。
六强搂着小飞往前走,后面七八个在推二八自行车,月光洒下来,一条树荫里的水泥路泛着波光。
魏红兵领着五六个穿军衣的学生,从球场的另一边插了过来,堵住了路口。
魏红兵十八岁,红旗中学高一的学生,和强子一届,不同班。强子缀学后,徐邪、赤脚和魏红兵在红旗中学风声水起。
赤脚是西郊那一块的,现在只仅仅在校园里混。
魏红兵黑瘦,和他身旁的兄弟大高相比就象是小一号。
大高白净魁伟,总是满脸白痴似的笑容,叫人瞧着揪心。
六强松开了小飞,双手抱在胸前,嘴角的芦苇杆子左右摆着。
魏红兵说,六哥,带上我!
六强没说话,紧走两步一把搂住了魏红兵,六强很用力,魏红兵觉得脖颈处一阵疼。
六强压低了嗓子说,红兵,你想好了。六哥不劝你,这条路走上了就没头可回了。
魏红兵说,六哥,不用想了,我都想了一下午了。这就是我和大高的意思。
六强咬紧了苇杆,拍拍魏红兵说,那就走!
一辆接一辆后载着人的二八自行车接踵的驶出红旗机械厂,叮铃铃的一路铃铛声碎了一夜月光,风云已然际会,又是个即将开始的流血夜。
马棒子一夜间老了,在蚱蜢飞与横生的眼里。四十三岁的马棒子宛如掉了牙,折断了利爪,真真的成了一匹离开了狼群的孤狼。
雄心壮志,气吞万里的那种超然辉煌好似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而有过的只是那壮志暮年的暮落,马棒子在这个寒雪过后的初春最早的月色下,刁然孤身,成了西街又一个开始活在回忆中的话痨子了。
离开马棒子家,蚱蜢飞叹了口气说,棒子哥完了,真真的完了。
横生冷笑说,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六强那一刀棒子哥就完了。
蚱蜢飞说,我只是没想到棒子哥完蛋的这么彻底,原指望棒子哥能帮咱撑过这个难关,没曾想……
横生苦笑。横生说,你以为棒子哥还能撑吗?
蚱蜢飞猛拍脑门子一把掌,有种当局者迷的味道,蚱蜢飞说,横生,大力沉了,十里飚扇不过是大力的一个幌子,神经能指望吗?咱真的没路可退了。
横生说,退路?出来混的那一天我就没想过还有什么退路。大不了就是个死,猛子,你在犹豫不定得害死多少人啊!
蚱蜢飞拍拍横生肩说,横生,咱不犹豫了,死也要抓个垫背的。
蚱蜢飞和横生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马棒子家的那一刻,学五领着强子和萧见他们已经悄然于夜色的掩映下,偷偷的模向了周小鱼和卫蛮子的住地。
以周小鱼的谨慎细微本来绝没有被人发现的可能,发现周小鱼的住处完全处于一次偶然。这个提供消息的人竟然是刘文明。
刘文明自从拥有自已的书摊后,已经不转悠了,实在是没时间转悠。
很多的时候,在电影院这块刘文明都能见到白眼。白眼这时候在刘文明的眼里无异于神祗一般,猥琐的近乎于垃圾一样的刘文明也有一颗报恩的心。
刘文明不知道怎么报答白眼,当然也不知道怎样算报答。
白眼见着刘文明的时候,有时也会在电影院前的台阶上的小马扎上坐下,通常这时白眼会从书架上拿本小人书,很随意的翻,然后和刘文明说上几句。
刘文明这个时候,总想找些话题。经常性没创意的问,眼哥,最近干啥呢?年节没过去,书摊的生意这时都红火,一群十几岁的孩子顺台阶坐一溜,人手一本小人书,看的津津有味。
白眼随口说,也没啥事,这不找周小鱼吗?
刘文明一听周小鱼三字一把抓住了白眼,刘文明说,眼哥,你信我不?
白眼说,文明你和我闹什么玄虚?有话只管说,哥若不信你,还搭理你个啥!
刘文明左右望望,小眼珠子滴溜溜转说,眼哥,这不前阵子我老迷茫了,尽瞎转悠,我见着周小鱼了,在小坟里的薛宝雄村。
白眼浑身一激灵说,文明,你确定。真能确定吗?
刘文明小眼珠子滴溜溜转说,眼哥,我要骗你我刘文明还能算个人吗?千真万确初一里我真见周小鱼和卫蛮子了。虽隔得远,却瞧得分明。
白眼哈哈一笑,离了马扎,说,文明,哥真的要好好谢你了。
望着白眼疾步如飞而去,刘文明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不再迷茫,有点真实有点美好……
刘文明的一次意外地发现最终没有成为周小鱼道上生涯的终点,或许是运气的成分或许是命中注定。当学五领着众人正要破门而入时,谨慎细微天生具备异乎寻常感应能力的周小鱼在不远处的一棵百年沧桑的老树下说,蛮子,只要你我活着,迟早江城还是我们的,不用多久我们就能回来了。
头脑简单,思维神经极其粗糙的卫蛮子更多的是在想,所失去的,我就要一定自已亲手拿回。
周小鱼和卫蛮子几乎同时选择了小林渡过江,三月后,从新回到江城的周小鱼才知道一切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西街真正的一统了。此时的周小鱼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等待一个契机,为此,整整三年,这个契机出乎周小鱼的预料的在极度漫长而纠结里终于来临了,那时八三年的严打才刚刚落幕。
江城道上的格局早已经是世事人非了……
一行八辆二八自行车穿过长长地两排树荫,停在了码头的空阔场地前。
车未停稳六强以从后座上蹦了下来,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月光下星火飞舞。
六强见着潇洒时,那时候潇洒和大坤叼着烟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一样的高大威猛的身材,一样明晃晃两柄扎在泥地上三尺长的砍刀。
见着六强,潇洒吐了嘴角的烟卷。大坤说,老六就等你了。六强说,蚱蜢子在吗?今个儿我打头阵。六强说着挽起了袖子,伸手从背后拽出了刀。
大坤按住了六强说,老六,别跟我和潇洒争,这一次咱非灭了蚱蜢飞不可。
潇洒仰头望望月影说,都到齐了么?
王灭说,都齐了,除了五哥那帮子外,都齐了。蚱蜢飞哪儿就他和横生,还有神经那一伙。
六强说,可惜了,十里飚扇没来,要不多少能对阵一会儿。
潇洒说,老六,这一战自关要紧,蚱蜢飞、横生和神经一个不能少,咱直接叫他沉了。西街大一统,咱就能和杨老三斗斗。
六强说,放心吧,只要蚱蜢飞不歇菜,咱就能叫他沉一辈子。
潇洒说,行,咱就叫他沉了。潇洒伸两指入嘴,嘘溜溜的尖哨声响彻空旷的码头上空,月冷清辉,正是江风初起时。
很冽的一阵江风吹得屋中的灯影摇晃,蚱蜢飞长身而起,一把抓住了桌上的长刀,目光决绝的说,横生是福是祸咱们刀下和潇洒见个真章吧!
横生淡淡一笑说,猛子,这才是你,这才象原来的蚱蜢子。两人单手一握,不在看屋角中的神经一眼,大步而出。
江风正凛,吹得两人长发飞舞。
酒精也扔了酒杯,朝神经说,哥,没啥好想的了,是死是活就在这一战了。
神经偏头风又开始抽抽了,自从西街一战后,神经抽抽的就更厉害了。
神经至今想不明白那日为何就败了,其实不是想不明白而是根本上神经不愿接受这个结局。很多事很多人不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有的事有的人或许一辈子也只有这么一次辉煌。
满头白纱布缠绕的酒精才出院不久,从来用臀部思考多余大脑的酒精,很直接的为蚱蜢飞和横生那种凛然赴死的气势所夺,以至于血管里的血一瞬间象酒精般燃烧了起来。
酒精突然有点看不起神经,酒精甚至有点想不明白这个从小到大一直是自已大哥的男人,为何一夜间如残花般萎了。
酒精想不明白的事就绝对不会去多想,一个被酒烧坏了脑子的混混子通常用刀也比用脑子更利索得多。
酒精拧着一尺长的三棱刮刀走出门时,神经已经要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