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似水随人去,岁月如刀斫眉须。
一转十年空自叹,此身尤似陷囹圄。
十年前的一天,也就是2000年,举世瞩目的新世纪第一年。陶青衣急急忙忙地赶在十八周岁生日来前考完了高考,第四天睡了半天,后半天和老韦、大喜下了半天象棋。和大喜互有输赢,老韦输给青衣输得一塌糊涂,不知是不是考的比青衣更砸。青衣考后一直心神不宁,对物理和数学的几道题后悔不已,貌似老韦更糟糕。第五天估分竟然都差不多,青衣和大喜不到550分,老韦530多,而99年的重点线是536,大家都在上下徘徊。青衣的英语是一如既往的差,数学和物理是史无前例的差,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剩下语文和化学了,做了小半辈子的梦到这里象肥皂泡一样被狠狠地一戳而灭。傍晚时候,大喜找到青衣说,“这都快回家了,以后不知哪年哪月才见着面,晚上找几个人一起吃饭吧?”青衣点了点头,“好啊。”两人从租住的地方来到学校分配的班级宿舍。宿舍里静悄悄地,没有什么人迹,不过门倒是大开着。青衣大叫一声,“吃散伙饭了!”里面还是静悄悄地。青衣和大喜一起钻进门去。这是学校用瓦房教室改成的宿舍,一个教室里放上四列制式床架,每列三个,总共二十四个床位,正好住一个班的寄宿生,中间拉几根晾衣服毛巾的铁丝,靠墙摆上个放杯具碗具的碗橱,就是一个班的宿舍了,往上可以看到青砖绿瓦,和一个个杉木桁架,往下可以看到粗砂水泥铺就的地板,和破损处的新鲜泥土。门口床上躺着狄聪,捧着本《天龙八部》在装模作样地看,床单枕头就胡乱地塞在头下面。青衣拍了拍床架,带着相连的另外五个一起哗啦哗啦地响,“都考完了还看,一起吃饭去啊。”
“走!”狄聪把书往身下的榨菜状物里一塞,两腿并着在上空摆个九十度,顺势就钻下床来。
“走啊。”老韦等三人从后面床架穿戴整齐地走出。
“其他人吗?”青衣走过去探了探。
“管他们呢,我们走我们的。”老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几个人走到宿舍外,青衣把左手一摊,“先凑钱,别一会吃完了钱不够。”几个人凑了二十来块钱,出了校门,往右走了几分钟,来到江边桥头的小店。青衣叫老板炒了个番茄蛋,两块,酸笋排骨,五块,酸菜猪肠,两块,青菜汤,1块,米饭免费,剩下的全买了一块钱一斤的米酒。吃饱喝到一半,狄聪叹道,“这人生啊,完了。”
大喜把杯里的酒都狠狠地灌进脖子里,“完什么啊,我们都没考好,大不了复读呗。”
老韦看着青衣,青衣两手一摊,“我也不行,报到哪算哪。”
“那学校不好呢。”老韦问道。
青衣眯着眼睛,看得老韦心里发毛,“你不会不报啊。”
“那报的时候谁知道学校行不行啊。”狄聪说。
“所以最好去了先看看,不喜欢就不交学费。其实嘛,好的学校在全广西总共就招那么几个,哪那么容易轮到我们。每年开学我都看前几届的学校,差不多的就行了。”青衣拿起杯,喝了一半。又说,“大喜,从来没见过你喝米酒的,酒量不错嘛!来,兄弟们喝一个。”
“为了即将到来的可能的分别吗?”狄聪问。
“不是!”青衣坚决地说,“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
“靠!”一群人立即把青衣按在地上,把酒全往鼻子里灌。
第六天上午,青衣在志愿书上第一志愿写了个北科大,第二志愿写了北方工大,专业全选机械,不服从调剂,交上了班主任那里,后来去了大学才知道,相比计算机、电信什么的六个班,机械和自动化永远都是各四个班,不会多也不会少,而且基本都找不满,调剂之类的也无从说起,从来只有从别的专业调过来的。然后青衣把上初一时叔叔送的丹漆木箱绑在爷爷给的二八寸“老坦克”上,被褥蚊帐都塞到一个小小的蛇皮袋里,各种书籍纸张全部按斤卖给了邻居,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一个人离开了和大喜合租了六个月的小屋,走出古香古色的校门。
回到家,爸爸问:“怎么样?”青衣说:“能上。”卸了车,向床上的爷爷问了安,扛上把锄头,跟着老爸去给地里的玉米堆肥。农村的夏天永远是短暂的,弄完玉米地没几天,水稻就熟了,而老爸则在第一天的下午扭了腰。晚上姑姑和姑爷过来看爷爷和老爸,问老爸怎么办,老爸爽朗的一笑,看着长过一米七五的青衣和弟弟,说:“不是还有他们两个嘛,我就负责安排安排和后勤呗。”收完稻子,妈妈带了姐姐和妹妹去弄秧田,青衣则和弟弟一人一把锄头,把家里五亩多水田翻了个遍。某个晚上,老爸突然说广西新闻说有查分热线了,还说今年的重点线是646分标准分,叫青衣去用三爷爷的电话查一查,青衣说过两天再去学校看吧,老爸不依,一定要拖着青衣去打电话。电话系统说的什么青衣都没记,只记了个总标准分670,整数,是个吉利的数字。三爷爷听说青衣的分数是670,在外屋就喊开了:“怎么这么少的,他三婶的侄子都考了675!”青衣平静地看着正前方,没有说话。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三爷爷却突然跑下来,说有女孩子打电话给青衣。青衣上去一接,却是晴雯,问青衣查分没有,青衣说没有,于是要青衣到县里一起去查。第三天跟老爸请假,老爸沉吟了一会,答应了。到了县里,晴雯第一句话就说,你怎么这么黑啊,青衣习惯地挠挠头,笑着说晒的。然后又叫了阿猛,查到分竟然三人都差不多,阿猛看了青衣的分数,语文814,化学768,物理625,数学571,英语650的某个分数,惊叹一声,不是一般的黑啊,数学小王子考出571。青衣说,一般一般,好过你第三。阿猛郁闷,纠结,愤概中。
回到家,闷着头去插秧,又把田边晒干的稻草搬回家,正晒着谷子,村支书拿着一封信进来,说录取通知书到了。青衣拆开一看,是北方工大机械系的,每年学费4650元。青衣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作出销毁的举动,把通知书塞进裤兜。晚上和老爸算了笔帐,两年前买大屋借了3万6,年来爷爷治病,又借了6千,总共外债有4万2,然后学费4650,住宿费750,入学就要交5400,加上生活费,第一年买衣服什么的,至少要带9000去。这时爷爷抬起身来,叫着老爸的小名。老爸回头说,你放心,我知道的,我卖房子也要让他去读书。第三天凌晨四点起的床,把家里煮猪潲的大锅洗干净,又烧开一锅水,老爸叫了强叔上来,三个人一起把家里6个多月的猪镗了一头,洗剥干净。下午开始家里开始来客人,镇上的本家,村里的本家,姑姑家,三爷爷家,外婆家,村里的熟人邻里,小学老师,林林总总地坐了十来桌。青衣要站到门口微笑端茶,顺便汇报今年的学习情况。客人都很高兴,看完青衣又看爷爷,说好了好了,都说好了好了。晚上爸爸算了算红包钱,有8000多,于是跟爷爷说,这里有8000多了,咱们还有几千现钱,够给他去北京的了。爷爷满意地点了点头,放心地继续养病。这一夜很平静,爷爷也没有因为疼痛叫青衣起来服侍。
因为田里的苗刚插下,暂时没什么可干的事,把翻田时没弄掉的杂草拣了拣,放假前妈妈种好的豆角就长成了。接着两个星期,每天都是一样的程序,天没蒙蒙亮就起床,踩着单车一块地一块地地收豆角,装麻袋里车回家。老妈就拿去过水洗干净,等收豆角的人来称走。吃完早饭晒谷子,老妈去把豆角地洒一遍农药,等到下午4点就留一个人在家收谷子,几个就一人一担水桶到地里挑水浇菜。期间青衣又去镇上派出所和粮油站,迁了户口出来,转了每个月50斤的粮油去北京。晴雯又打电话来,说她收到中南政法的通知了,陪她去办手续,去了他们街道办,村干部还把名字记错了,后来去看阿猛,阿猛拿到的是西大的通知书。三个人沿着水泥厂的公路往前走,关于未来,都谨慎地没有提及,很多时候是在回忆一起上学时的过去,谈到毕业大家都有些感伤,青衣望着不远处的尖塔,不想说话地沉默着。
8月29日,青衣把地肥房里的最后一车地灰拉到田里洒下去,吃完晚饭随便拣了拣几件随身衣物,塞进姑婆送的红色旅行箱里,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