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走了我们的血取走了我们的骨取走了我们的森林和湖泊取走了草原上最后一层的沃土取走了每一段历史的真相取走了每一首歌里的盼望还要再来取走我们男孩开阔的心胸取走我们女孩光辉灿烂的笑容
永生的苍天请赐给我们忍耐和等待的勇气求你让这高原上的每一颗草籽和每一个孩子都能知道枯萎并不是绝灭顶之灾低头也绝不等于服从他们也许可以掠夺了所有的土地却永远不能占领我们仰望的天空——席慕容《高高的腾格里》
只要不下雨雪,奎娄高原上的天空总是透蓝明媚的,像琢磨得很光滑的玉石,又像织得很精致的缎子。那些在云层之上的鹰,仍旧清晰得羽喙凌厉,它们抓着牧民冲破胸腔的歌声不歇地翱翔,比君临天下的霸主看得更远。跨过山脉、盆地、宽谷、湖泊、草原的风有着直击灵魂的力道,它强迫你仰望上苍,在扑面而来的广大冲击下匍匐跪拜。虔诚的生灵都将受到苍天的庇护,而邪恶,邪恶在大地上蚕食生灵的虔诚。
夔鼓大帐内,牛粪火灰的温度聊胜于无,盛酥油茶的陶罐边缘,女乃脂冷凝得似乎永远不会再化开了。
“今年年初,雪消得晚,又连续遭逢灾天,再如何尽心力,也救不了第一季‘梵谛听果’的收成。”主座上,瀚格部老主君——萦苏·禄连——攥着胡木杖的枯槁双手抖碎了他风息般的话语,“我们不得已,将本就荒稀的青稞改种了‘梵果’,才补齐数量。如今你无端缩减粮油,分明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啊!”
进门右上方的座里,行商头子丁业紧了紧貂皮裘,盖住中年发福的肚腩,在怀里模索着绸巾,“该死的地方,大夏天的也这么冷。”
“偌大的灰羽原都被翻垦成了‘梵海’,牛羊快绝尽……”萦苏顿击胡木杖,牙咬得干裂的面容绷紧。
“行了行了。”丁业皱眉嫌恶地看着混着草末的糌粑,停住盖着绸巾的手,没了食欲,“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但你们也得明白我的难处。”他舒展开腿脚,“商会上头限死了粮草给我,我可凭空变不出多的来。”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当初你们借着朝廷的榜文,*诱我们烧地垦林,为了这些果子……奎娄的草原都毁了!大陀赞天啊!这要降下报应的啊!咳——”萦苏急怒烧心,揪着胸喉吐了口血。
“别别——”丁业以绸巾掩了口,“自然不会断了你们的生路,给你们的粮油少了,上缴的‘梵果’数量也不多要。你们可以把‘梵海’改回去,种草、种青稞、种麦子都成。”
“你们——‘梵果’吃过的土地,三年都种不出粮食来,你们——咳咳——”老人扶着胡木杖扑倒跪地,捂口的手缝中尽是血泡溢出来。
“我就给你们带个话……其他的我也做不了主。”丁业别过头站起来,犹豫着望向帐口,门帘外没有人伺候着,“要不要帮你叫人?”
“你们,不得好死——”血水里“死”字清晰地冒出来。
丁业眼皮猛地抽搐起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远远的有什么声音从刚才开始就挺噪耳,像一大帮子人密谋着什么。日头应该还高,不到烧火做饭的时候,却好像有杀牛宰羊的声音,不是说野草地不足,牲畜难养珍稀,轻易不敢食用吗?
“我去给你找个人……”丁业浑身燥热起来,“我也该走了。”
又有跑踏声靠近来,后头还跟着凌乱的快步,震得丁业的心乱跳,他掩住胸口,回头看了那个躬着背咳血不止的老东西一眼,再扭头回来,发现黑乱的人影已经爬上门帘的下沿。
他突然禁不住扑向那门帘,想要在那黑影之前掀开它,好像不这么做将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可是他晚了,那黑影以粗鲁的力道抓住门帘一甩,几乎将它撕落。
腥臭的味道首先袭击了丁业,然后结实的身躯把他挡了回来,他突然就看不真切了,“我得走了,我得离开。”他喃喃地说,恐惧的颤音让他自己畏惧。
“君上!佛巫寺点的狼烟一路传过来了!”来人喊道,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欢愉。
丁业却只觉得那话语刺耳如刀,却怎么也阻止不了刀尖戳穿他的脑袋。那壮汉蛮横地推开他,跑向他身后。
“你照顾你们主君,”丁业脖颈僵硬,没能回头再看,“我走了……”他伸手去推门帘,踉跄地往外走,感觉自己像喝醉了酒。
“君上!君上——”
背后的壮汉刺耳地大叫着,丁业想让他别喊,但他喉咙如哽沙石,毛皮帘子也缠着他的头,他艰难地向外走。
“杀了他!”
前头都有人这样喊,头上的帘子被人猛地扯开。大帐外头的天空突然就坠落下来,惊得他掩面扑倒在地。
“该死的狼心狗肺的生意人!”一块冷铁贴住了脖颈,粘稠的液体滴在他的皮肤上,引发了不住的颤抖。
“你们想干什么?!”丁业用力睁开眼,用痛涩的喉咙嘶声说道,“北荒牧民不得私藏刀兵,否则……”周围一圈黑压压的破烂皮靴让他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先别杀他……”萦苏被壮汉扶着,迈向门口,“穆图,巫释陀大人,怎么说……”
“不大清楚,”一个扎头巾的虬须汉子答道,“一刻前燃起的烟头,额甘部的人刚拍马经过。说是……说是,反了!”
“反了?反了……”萦苏愣神目眩,喃喃念道。
“大陀赞天降杀的朝廷,还有这些豺狼心肝的奸商,这些年欺得我们草原成什么样了。风里吹来的都是死味,几千里找不到一只活羚羊,新生的娃儿连口女乃酒都喝不上……”偌大的男儿攥着拳头哽咽了,还健壮的身躯,那些袒露的皮肉却满是枯草的颜色。
“不能等了,商会把沙土都运来了,再忍下去,他们该在奎娄的草原上用砖城把天都遮住了。”围拢的牧民恨恨地说道。
“把我们的草原夺回来!”
“对!佛巫寺的罗陀也必定听到了大陀赞天的旨意。”
“把该死的商客赶出去!”
“君上,”按压着丁业的青年唤道,“我们已经把进寨的商队护军拿下了,该怎么处理,还有这家伙?”
“别,等等。”丁业抽搐起来,“我什么事也没干,我只是澶巩商会的跑腿。”
“带他们去给巫释陀大人处置……”萦苏口中的血沫从嘴唇的干裂伤口里涌出来,“穆图……召集甲岁的老人,去佛巫寺,生葬……”
“君上!?”众人颤声。
“穆图,兕骨在地宫……瀚格、奎娄的天……让我有风与鹰……”浑浊的泪水爬满草原之风蚀刻出的皱纹,声音熄灭了。
穆图从扶着老人的汉子手中抱过那失去重量的衰老躯壳,轻轻地让他仰面躺下,双手扶住头颅,使他面向苍天。
众人跪倒。
“大陀赞天的酒神殿堂中早已为您准备好了席位,青天之鹰会指引道路。”
静静的等待,直到一阵风掠过,高天的羽翼紧随其后,盘旋扶摇。风会把灵魂送上高空,苍天的鹰双翅翱翔的轨迹,那是通往安详的道路。
“走吧!”穆图抱着老人的尸身站起来,“摩罗梭,召集老人、女人还有孩子。阿吉,和其他部落取得联系。其他人跟我去地宫,去拿起我们草原的铁和心肠!”
……
四只巨大牟牛拖着的金座从北边缓慢地沿着草丘的脊背移动,棕服赤脚、挂满铜环的近百巫僧循着它的步伐伴行在旁。梵文颂唱仿佛活物一般从他们口中吐出,越积越多,如云中闷雷渐渐清晰震耳。
后头,紧随的是骑马、披着陋甲的汉子,他们在破盾的铁片上反复地磨着刀。低沉的鼓声由这些人阵中传出,悠远昂扬,却不曾盖过其他任何的声响,它没有远近,没有大小,就在每个人的颅腔里回荡。
穆图从寨后的地宫洞口出来,走到主君大帐前,一手取下夔鼓扛在肩上,以赤铜色的长骨开始敲打它。有人为他牵来了马,他双手不歇,踩着来人的膝跳上马背,朝着那草丘上的队伍行去。瀚格的男儿们磨刀策马跟在后头。
丁业双手被捆,缚在一条长绳串起的队伍中,前后都是他商队的护军、随从。他们曾经尊贵的身姿不见了,被人牲畜般拉拽着前行。一旁是被孩童搀扶前行的老人,另一旁是背负物资的妇女,这些曾在他们眼中总是低着头、谦卑的牧人们,此刻对他们连俯视都没有。
他想起,说书里头唱的“金乌折羽,北荒涂炭”,谐朝开国皇帝宇文琰举金乌旗,掌十州诸侯、奋百万军马踏上奎娄,与北荒诸部决战“鹰歌原”。三足鸟同青翼隼厮杀于北天之下,大战经年累月,草原的每一处都被战火点燃,又被鲜血浇灭。直到奎娄地上再也找不到一点青色,牧族牛羊、战马食尽,北地之民才在宇文氏源源不断的物资供给下低下头颅,大陀赞天之鹰对三足鸟俯首称臣。此战后,帝军残余不足十一,奎娄诸部只剩残民,“鹰歌原”改名“灰羽原”。
有人说,宇文帝以此战耗尽诸侯兵马,方得以安定天下,大军折损不过霸主计谋。但此后,北荒年年上缴战马、稞粮、盐铁,虽高原之产物,不适用于东、西、南境,却无一年不在增加贡量,直到宇文帝薨逝才略有平息。宇文琰一生爱炫武功,但唯独“北伐奎娄”、“西征兖州”两役未曾轻提,而奎娄诸部在皇帝口中被称为“北氓”,憎恨、恐惧之情溢于言表。
此刻,当北荒鹰歌再度响起,亡命之民胸膛中飞出片羽,汇聚成君临奎娄的鹰。钧州宇文氏的皇帝在病榻上等待着他生命的终结,他的子嗣——光耀十九州的金乌帝王后裔,却在黑暗中相互撕扯未丰的羽翼。而这一切,都仍未被迷茫的民众知觉。
丁业失魂般地行走着,双腿开始麻痹,土堆绊去了他的描金方布鞋,枯草又磨穿了他的绸袜,割开他的果足,但他努力让自己忘掉这些。求饶!如何乞求,声泪俱下地哀哭,求饶!他用尽一切知觉想着。直到日光变成暗红,饥渴让他从恐惧的记忆回到痛苦的现实中来,身旁的老人妇孺早已不见了。
巫僧们首先停下,在金座前方开始徒手挖掘,从他们分布的范围来看,那将是一个三丈宽的大坑,挖出来的土被垒起来,甚至造出阶梯的样子。
牧民战士们越过他们汇聚到前方坡头。顺着倒卷狂风的干枯草丘,往下已经可以看到驻扎奎娄的千里城关。从这里望过去,它在这苍天之下,在这草原之上,如此的渺小,如此的格格不入,它是背后那三境灰地的延伸,贪婪的触手,同时也是畏惧的石碑。
丁业想要跪下恳求原谅,乞求饶恕,但他只要抬头,那无尽苍天的压力就让他无法呼吸,绳索被拽动,他只能踉跄前行。他被推到坑的边缘,看着它渐深渐大,像一张饕餮的口,月复部是死亡深渊。那些巫僧勤劳地工作着,俘虏们的哀哭面前,他们没有慈祥的面容,而换做了怒目的金刚。
更北方的远处,升起了青色的烟云,它带着力量翻卷扩散,渐渐张开双翅的形状。巫僧停下了,从坑中爬出来,将金座抬上了土堆垒砌的高台。
“将老者智慧的灵魂献给大陀赞天,复苏它神鹰的威能。”金座上挂着羊头骨,图腾满身的神巫盘坐望天,褐红的泪横流过他的面颊,染上灰白疏发,“这些卑鄙的人,他们的血肉交给提丧魔鬼,获得灾难的力量。”
巫释陀颤抖着以神木杖撑起身子,声音猛地放大了数倍,继续念道,“沉睡在大地下的先祖,他们的身躯庇护着村庄,他们的灵魂与我们同在,他们的声音同我们重叠,他们的力量在我们身上流淌。草原把知觉的手按在我们头上,她知道我们是她虔诚的孩子。不论道路通往哪里,我们都将殊途同归。”
丁业被推下了土坑,它咬碎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