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间疯 第四章 销金江风

作者 : 无字的简讯

将近中夜,忽起的风吹散了聚拢的乌云,三分明月似一盏天灯照亮了静谧的销金江航道。两岸的青山将层叠的阴影投罩下来,排成交错的犬齿。巨型柳州客船收了主帆,以两侧的轮桨拍击江水,控制着行进的速度;奇怪的韵律向心房增加着无形压力,仿佛送葬的乐曲音阶,和着喧嚣人声,促使熟睡者自梦中醒来。

方亦艰难地睁开眼,突兀的醒转让他病态的脸色更显苍白。“叔父?……”他撑起身子,问话因为喉咙的干涩而混淆不清。

仓房里的油灯已经挂起,一个佝偻身影正披起衣裳,“没事,你睡着吧。”方储将舱门打开一条缝,回身摆摆手安抚侄儿,倒退出去了。

方亦复又躺下,却更觉清醒,辗转终不能入眠,便也穿衣下床,推门出去。

这时,顶上的嘈杂声渐渐分明,竟是恐慌和欢愉交并,随着方亦脚下木梯踩高,声响越大,待他踏上甲板,已经推至鼎沸般。夜空中鸣镝之声大作,数十盏照影鸢灯放在云间。

人群拥堵在栏杆那,方亦探望几眼,找不到叔父,也寻不着空。辗转搜视一圈,顺着堆起的几摞杂物爬上了后船舱拱顶,庆幸自己身体轻弱,却看见已经有两个身形与他相仿的少年人站在上头,一人伸手把他拉了上去。

“多谢——”方亦扶着檐角坐下,扫过两人挂竹片甲的武服和干练的束发。对方迎着他的目光善意笑笑,方亦局促回笑一声,扭头去看江面骚动起因。

天上月色依旧朦胧清冷,但迎面江波里团团红火萤烁,夹着钝器敲打戈铁之音,满是腥浓甜腻的昏沉沉窒息感觉,饶是夜深水寒尤甚,也盖不住。

“武威卫?”方亦皱了皱眉。

那是些轻便的兵船,相比柳州楼船窄长一些,双桅平底、多叶排桨,保证了它们不借风力也能有极快的速度。船首龙头上垂着装炭的铁盆,火燃得极旺,望之即觉燥热。船板上站着不少人,手提棍锏,朝方亦所处的这客船呼喝着什么,不知来由的怒气磅礴,隔着老远也不惜嗓子。这架势放哪里也不陌生,收了一半的帆上,必定绘着刀翼三足鸟的盾徽。

“逆风逆水的,喊得倒起劲。难怪人说武威卫出产骂阵人才。”方亦身边那名略矮瘦的少年笑说。

“这你也听得?……我还不知道你的招风耳这么灵。”另一人回道。

“当然没有,不过那定是‘前头贼船停住,再跑俺们就追不上啦~’,哈哈。”

客船上的其他人也不理会谐朝武威卫的挥锏示警,而挤作一团探头去看近旁掠过的逃犯——一条飘摇不定的破旧渔船。那篷上很是吃力地插了几簇箭支,有些倾斜,船头一个笠帽蓑衣的撑竿人正费力想挣月兑客船带起的水流纠缠。

“兵家的怎么不用火箭射,点着了这小渔船,扑火都来不及。”

“距离太远,风大,火箭射也白射,不如用长薪箭,倒可能直接中人。”围观民众热切地闲扯着。

趁着渔船被阻拦,居前的兵船急速靠近来,上头有人大喊,“民船上的,拦下那贼船。”

没人动弹。

对面又喊,“助擒凶者,赏钱银百两。”

“也不知真假,这黑天瞎火,知道是谁功劳么。再说,若被贼人记了仇,可不好安生。”众人还是退缩,也有人以杂物去抛掷那渔船,但仍不太热忱。

对面再喊,“那贼船凶恶,务必拦下。若不然,不得已发射弩炮,恐怕伤及你们!”

“喂喂,这可不是玩笑。”人群哄吵起来,不多会,几人抱着个破酒桶砸了下去。

那渔船正要撑离,却被酒桶砸中尾巴,顿时晃荡加剧,又贴近来撞上客船。上头那人分明怒哼一声,长竿抽水鞭击而来,惊得客船上围观众人缩头后退。

兵船已经离这边不远,为首主舰上一条带爪长索抛了过来,钩住客船栏杆,骤见一个身着烫金纹穗锦袍、持九环单手锏的武威卫踩在其上燕影般纵跃过来。他有着尖削的下巴、铁线般闭合的唇以及明锐的双眼,散发如羽簇般扬在脑后。

“看纹饰,是个百卫长呢!而且颇年轻……”方亦又听那略矮瘦的少年说。

“好俊的身手。”另一人赞道。

来人落上客船甲板,冷喝一声“让开!”,也不顾众人惊愕,挥锏撞开一条路,又冲着渔船俯跳而下。

渔船上蓑衣装束的人,左手抖着长竿迎面给了一记攒刺。那百卫长贴着长竿旋腰,右手铁锏借劲蓄势砸落,犹如电光降下。

“苦鹫·雷迎!”殛杀之威,隆隆者至!

“箕鱼·岩鳞!”蓑衣客弃了长竿,开步抱拳,竟似不顾直扑而来的开颅之击。

骇人的金石碰撞之声!围观之众纷纷捂耳惊呼。只见铁锏断折,月兑手飞上半空,百卫长偏飞撞破了皮篷顶,坠在船尾;而渔者的蓑衣、笠帽皆被震裂,半跪于船头,臂上的铁护手碎裂了大半,精短的刺发下,黝黑的脸咧着笑,却也不住喘息。

比声音还晚了片刻,周围爆溅起数幕水帘。隔立头尾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挥拳再起,因浪沫遮挡,只能隐约瞥见残影在剧烈跳腾的渔船上风暴般卷在一起。

待到碎月光再汇聚一处,江涛平复。两人当胸各中一拳,跌步退在两边,泥塑一样停伫。各自偏头也不对望,像在聆听着什么。

“怎么停了?再打呀!”

“莫不是皆伤了?”

“总不会两败无果了吧。”客船上围观的人脖子探得酸楚,见场面忽冷,倒觉得莫名地亏了,不禁吵嚷。

又一看客急了,响声喊道:“官船围来了,再磨叽就散场啦。”

黑脸少年闻言不禁朗声大笑,跌坐下去,从腰上模了葫芦啜饮。那看客茫然又去望另一头的武威卫,却对上一双阴沉怒目,不觉缩了头,往后退去,欲另寻位置。但人群挤得紧凑,难免推搡,多有怨声,他倒是忘了自己被蹙退,更肆意使力,面相比那武威卫少年瞪他之状还凶狠许多。

黑脸少年饮停了酒,笑意不减,“不再上来试试?等‘他们’布置妥当,那些讨生活的伎俩,想必你们官爷不愿意对付的。”

武威卫少年扫视江面的目光停下来,复又投到对手身上,“阁下是江湖哪路人士?管朝廷的事,想做什么?”

“哈,阁下别用‘阁下’在我身上。我嘛,没行路,闲舟钓酒蓑衣翁,位卑未敢忘忧国。”黑脸少年板起个不相衬的脸色,装腔作势地应道,“倒是官爷事务繁忙,什么时候分我几件管管。朝廷的事嘛……”他做了个为难的鬼脸,“其实我也是有吃喝玩乐、欺软怕硬的天赋的。哈哈哈。”

客船上的人群哄笑地喝了几处彩。

“‘位卑未敢忘忧国’……和你挺像。”方亦听身边那高个对同伴笑道,“装腔作势上。”

“切——怎么比得上我!……咦,等等,喂?……”

“哈,一会再说,先看下面。好像他留了后手。”

武威卫的少年声调更利,“你知道你从那名逃犯那接的是什么吗!江河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啊……”

看客听他喊得要紧,占了便宜般轻声欢笑,交头接耳揣测起来。

“咦——这句有点难对,想不到有人和先生一样爱卖骚文……”黑脸少年吐了吐舌头,“啊,有了!咳咳,这话片面啊,兄台。”他得意地捶手,捏起腔调,“有道是:人海阔,无处不风波。又有道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还有道是……”

“少胡言乱语!”武威少年恼怒颤声,“把东西交出来,免你帮凶之罪。”

“啊,草民难为啊官爷,方才把信札托付给我的也是位玉衣锦袍的大人,似乎比你还要鲜亮几分。论罪,好像官大的说了算?”黑脸少年兴致勃勃地摇头晃脑。

“没长眼的东西,看不清形势吗?”武威卫踏步跃空而起,在他身后,幽灵般的阴影遮住了月光,兵船已围在咫尺。他以一个后翻落在近旁的船舷上,稳住身形。

黑脸少年仍旧意犹未尽,“形势?啊,我记得先生说过这个。恩……什么,世俗大众,每日忙于生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向来没时间琢磨形势。朝廷收了税钱,唯一办的便是让民众少*心形势,哪怕……夏夜有雪、冬日如火、山川皆倾、河海尽枯,不必*心,认命便是,若侥幸不死,还可赞叹一句,天佑谐朝,可喜可贺。”他略苦恼地挠头,“大概便是这样……”

“找死!”武威少年亲自接过弓,开弦领箭,“下二,右三,兜网!放!”

百枝火箭如网罩下,声响破空裂帛擦过客船,惊退众人。

“那小子完啦!”人群如一个多颈的整体,翘首以盼。

却见黑脸少年并不慌忙,合掌起势,双手上下两分,各划了个半圆,复又伸前拍合,“箕鱼引水-酒溺诀·一举鲸涛!”,巨浪从他背后冲天而起,像一只圆肚大口的鱼,翻跃过渔船,将火箭都吞噬而下,带入江底。同时,引起的波涛将渔船快速推离。

“这是妖法还是仙术?!”

“那小子是什么人?”看客惊惶起来。

“他想借势逃跑!”

方亦也忍不住扶着檐角站起身来,想看个真切,可江面平静得比刚才的武斗更快,仿佛幻觉。耳边一个声音月兑口而出,“没完——”

“苦鹫之风·飞扑。”

武威少年跨步横弓,弦仍在振动,话语也刚念完。那三枚羽箭已经到了目标跟前,呈倒三角,如猛禽扑杀。

“好——快!”黑脸少年矮身跪坐避开上方两支,还想侧倒,却已不及,被利喙般的铁棱贯穿左肩,翻身跌入销金江,渔船兀自被迅速推远。

“死了?”

“能活吗?”看客拥到船沿探望。

为首兵船上,武威少年皱眉抛了弓,“……胜之不武。”

“先别大意,想是善水的,下去搜,死应见尸。”一个厚沉声音响起,披着夔纹双层锦斗篷的身影踏上主舰龙头。

鸣镝声打了个尖哨,天上鸢灯浮荡开去,将整个江面照得通亮,不留阴影。兵船队伍迅速变了阵,挤开客船,上下溯流翼展开来,各处皆有人跃入江中搜查。

“是——是帝都水军都指挥使!庞毅!”

“大事件呢!我说吧,不能就为了京畿考选巡航。”

“那追一个人?那小子犯了什么事?”

“肯定没这么简单!”众人仿佛看了超值的戏码般振奋。

方亦听得身旁对话,那高个少年注视江面,“先前听见了吧,在那渔家少年落水后,我们船上有数下入水动静。”

“咦?我没注意……”他同伴答道。

高个少年摇摇头,向方亦靠过来,“幸会,我叫项原。没空多说,一会恐怕有变故,如果你愿意信的话,最好收拾东西,做点准备。”

他冲同伴示意,两人接连跳下了舱顶,瘦矮一些的少年回头以拇指比了下自己,“幸会,吕承。”。

“额——我叫方亦,幸会!”

项原侧脸回来,露了个微笑,往前舱去了。

围观人群见事情告一段落,便也渐渐散了。方亦俯望片刻,发现叔父正往后舱房走,便攀着杂物爬下,追了上去。

“竞勋?你热病未褪,怎么也出来了,添了风寒该如何是好。”方储怨道。

“无碍,先前烦闷,才暑热入体。方才解了郁结,好了大半。”方亦笑答,“叔父,钱银带在身上吧?”

“恩?是,我贴身带着,怎么?”

“那舱里该没什么值钱物件,我们到前头待着。占条小船,有状况方便逃生。”

不等方储表示疑惑,最上游的兵船猛然发出爆响,火光浓烟放肆升起,像一只发令的黑手。

武威卫船队瞬间停止阵型扩展,满弦的弓箭沿船舷排开,如黑暗中听闻奇怪声响的人那样肌肉紧绷、汗毛竖立,只等下一个异动,便能迅速作出合适反应。

然而,长久的等待——那艘燃火冒烟的兵船清晰明目地渐渐下沉,似灼伤的皮肤,让人既疼惜又想舍弃。不明的状况没有接着发生,仿佛沉睡乍醒,满身冷汗,分不清此刻是否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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