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去死 第八章 他的老爸

作者 : 耕烟万里

郭向东父亲的家,这样说让人听着很别扭,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家,位于彩虹大桥东侧一个老民居住区里。出租车里,郭向东先给自己老爸拨了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穿着三婶买的新衣服,在街口下了出租车,向东直接奔着当街老彭家羊杂碎店疾步走去。他记得,小时候老彭家羊杂碎店前有个常年棋摊儿,周围的老人闲来无事就去那里扎堆儿,既能消遣,又能找个乐子。他想,他的老爸可能在那下棋。

果然被他猜准,他的老爸正在和一个老头奋力厮杀,殊死较量。那老头他还记得,姓蓝。平时被人叫做老蓝头儿。是个快七十的既干瘪又邋遢的老头,穿着一件古董级深蓝色平纹中山装,留着稀松的偏分发型。不用说,老蓝头已然先手,但见他高高举起棋子,说了一个很有气势很时髦的词儿“——进招!”棋子砰然落在木板棋盘上,老蓝头哈哈大笑,脑袋摇来晃去,做着夸张的得意表情。看着一颗牙齿都没有,笑得就象一个老太太一样的的老蓝头,向东心想:“老爷子,别是刚从儿媳妇床底下爬出来的吧,咋这高兴呢?”

旁边还有一个年轻人,他不认识。那哥们双手抱膝,头向前枕在膝盖上,象一个睡着了的老狗,一动不动地观棋。

向东的老爸,看上去和老蓝头一样邋遢,穿着一件灰色旧西服,腰杆直立坐着,西服袖子肘部已经磨得油亮,揭下来贴在挡风玻璃上,可以当后视镜使了。很明显,他老爸已经被老蓝头打懵了,愣愣地看着棋盘一言不发。向东蹲下去,手指在棋盘上比划一下,给老爸支了一招。他老爸回头看了一眼,啥也没说,继续审棋。老爸看明白了他指点那招的妙处,就学着老蓝头的样子,喊道:“进招!”。那落子的动静可比老蓝头进招的动静大多了。

向东继续给老爸支招儿,很快,他老爸赢了那盘棋。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年轻人不高兴了,抬起头来,情绪非常激动地说“观棋不不不语,知知道吗?”

“知知道!下次,不不了。”向东很认真地回答。

他老爸被逗乐了,脸上有了笑容。站起来和向东回家,临走时甩给老蓝头一句话“——臭棋篓子!”

那个年轻人追过来拉住向东的手说“别别别走!切切切磋一盘!”

向东说:“有事!下次吧。”

那年轻人情绪更加激动,指着向东说:“你你不结巴?”

“以前结巴过,现在不了。”向东说完,摆手和那人再见。

那人非常气馁,“再再”痴呆地说不下了。

一座破旧的砖混老楼,向东家住在二楼,一个不足五十平米的偏单元里。

看着老爸上楼时沉重的步伐和那一头蓬松散乱,已经花白的头发,向东心下感慨:“岁月沧桑,老爸咋老成这样了?”

小时,被三婶带走时,向东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的确,那时除了伤心外,他也想知道自己被带走的理由。但是过分胆小和怯懦的性格却令他不敢向三婶立即问明白。

很多往事,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人们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但是十二年前,母亲出走时的情形,在他的脑海里却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暴雨间歇的早晨,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马路上汪着大片的积水,天空中迷漫着潮湿的空气。他的母亲,提着沉重的行囊在街口上了出租车。

三婶领着他站在街口,等待那辆出租车在风雨飘摇中消失。另外一辆出租车开来了,三婶擦了一把眼泪,牵着他钻了进去。他向后望去,风雨中,他的家离他越来越远了。

一个星期后,公休的日子。大伯把郭家各山头人马集结在大伯家里。议事过程中,让他知道了自己被三婶领走的缘由。但不幸的是,又让他受到一次惊吓和伤害。他亲眼目睹,三叔和她老爸冲突起来,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搞不懂大人之间为什么会有吵不完的架。当时,他躲在一旁角落里偷看,三叔和老爸已经拍起桌子。大伯在一旁坐不住,也对他老爸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他老爸寡不敌众,终于败下阵来。暴躁地叹了一口长气后无言离去,出门时留下一个绝望的眼神儿。看着老爸离开时孤单的身影,他象是一个从冰水里捞出来的鸡崽儿,抽泣的同时,弱小的身躯不停的抖动着。

向东清楚记得,三叔和老爸的冲突是因他而起。当时一大家人开始吃饭,三叔给大伯和老爸倒上酒,和大伯一边给他老爸劝酒。一边说着一些劝解和体恤的话,安慰着他老爸。他老爸却一言不发,闷头喝酒。三杯过后他老爸情绪开始激动,突然冷不丁地甩出一句不中听的话:“站着说话不腰疼,把孩子还给我!”三叔好涵养,说他老爸目前的情形自己都照顾不好,那还能顾上孩子?他三婶成素喜欢孩子,让孩子跟三婶几年,亏待不了孩子。这是合情合理的好话,但他老爸当时不知道冲撞上了哪路大仙,迷了心窍,死活就是听不进去,虽然不再言语,继续喝闷酒,但脸上的表情写的明白,他不同意。

饭后,他老爸说了一句更伤感情的话:“你们自己生不出孩子,凭什么就抢我的孩子?”

三叔虽然好脾气,但是也没抗住这句话的刺激,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还能说句人话吗?我和他三婶虽然喜欢孩子,但也没必要和你抢孩子,你啥情况自己不知道吗?你忍心让孩子和你一起遭罪吗?”

他老爸火气更大,“我啥情况?——我就这话,不听拉倒!”

大伯在旁开始威严帮腔:"让他三婶把孩子带走是我的主意。这么多年,你管过孩子吗?教育过孩子吗?也不想想,就你这德行,他二嫂哪能再跟你过?——你这叫自做自受!”

他老爸被被戳了肺管子,双手抱头,无声地流泪。

一大家人长时间沉默,他老爸起身长叹后说道:“老婆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从今以后,咱哥们也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桥。谁和谁也别来往。”说完转身离去。

老爸走后,三婶提议:“兄弟都成仇了,还是把孩子还给二哥吧!”结果被大伯拦下。

就这样,十几年里他老爸和三叔不再来往,连面都不见了。

逢年过节,向东自己偶尔在大伯那里和老爸见面,但却没有再回过自己家。原因是他老爸仿佛变成一个哑巴,这么多年来,虽然和他见过面,却从未说过一句话。

过了十二年,回到自己家门口,向东心中充满忐忑,有一种古时候近乡情怯的游子回到家时的感觉。回想起当时离家的情景,还没进家门,心里就已经酸楚的不得了。

这个家虽然给了他深深伤害的记忆,但内心深处,他却时刻不忘这个家,期盼着早日归来。

如同当铺里赎回一件自己珍爱的东西,向东激动的心情再也无法抑制,待老爸开了门后,便立即冲出,跑到阳台上,扶墙掩面而泣。想想老爸十几年的孤苦伶仃,更是痛哭不已。

老爸在屋里招呼他,向东洗了一把脸从阳台回来。老爸指着电视机:“你看电视,我去买菜。”

家里的一切都没变。家具、摆设还都是原来的,电视机也一样。

向东挣扎地咽下哽咽,低声说:“我陪您一起去吧。”

他老爸看上去很高兴,爷俩一同下楼。迎面碰上了老街坊刘姨,向东上前打招呼,刘姨大嗓门,略做端详认出他来吵嚷道:“这不是磕巴吗,都长这么高了?”结果又招来赵钱孙李一堆姨,围上来搭话,唏嘘感叹,言语中流露出无限沧桑之意。

老郭的儿子回家来的消息,很快在街坊邻里的闲谈中,以及各家上桌吃饭时散开。成了令他们这些市井小民感动的高端谈资。

晚饭做好,向东把三叔的酒摆上,要与老爸同饮。他老爸神色迟疑,说不喝了。向东说这是三叔特意准备的,于是不由分说,把酒倒上。他老爸端着酒杯,未喝先落泪。过后,仔细询问了他三叔和三婶的近况。

一边喝酒,一边闲话。向东提议赶明儿个陪老爸去理发,做个特酷的造型,他老爸问咋个特酷法,他便把理发店遇到的圆寸造型描述一番,在那基础上他还有一项大胆新设计,给老爸再配上一副墨镜,真是帅呆了。结果,被他老爸坚决否定,说那不耍吗?怎么见人呀。无可奈何,他的创意全白瞎了。

第二天,向东陪他老爸相继去了理发店,澡堂子,最后去了超市。他要帮老爸添置必要的日用品,顺便再买两身新衣服。儿子所做的这一切,让老爸心中高筑的冰川开始融化,父子间相互的感动,又给这个曾经破碎的家庭增添了温暖。言谈里,老爸也流露出对他三叔的歉意。虽然过去的事情做得过分,但兄弟毕竟还是兄弟。生命之契约中,父子是连心的,兄弟同样也是连心的。

向东自己也解开了一个心结,排除掉隐藏在情感深处多年的BUG。对自己的未来和前途增添了一份信心。

如同五月份清晨朝阳的升起,一种霞光印衬和熙晨风的舒坦感觉让向东无比惬意。

这是放假第三天的上午,向东躲在自己小屋里打电话给三婶,急迫地想把这种喜悦的心情表达给三婶。三婶接听他电话时总是那么平静,但已完全领会到了孩子的心情,电话里说:“好好陪陪你爸爸,这些年过来他不容易。”三婶的话总是让向东感动,放下电话后激动心情长时间不能平复。

直到中午饭过后,郭向东还在琢磨该为老爸再做点什么。不过凭他现有的财力还真不能有过分奢望,陪老爸一天的花费已经削减了他半个月的收入。凭他现在的状况,别说是交女朋友了,能保证自己不饿肚子就不错了。

儒家思想传统中,知识分子尊崇的信条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三叔是传统价值理念的忠实传承者,在三叔长年的教导下,长大后的郭向东已经学会达观和乐天,对自己眼下现实生存状况并不过分灰心,先省吃节用,喂好自己的脑袋,交不交女朋友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不交女朋友不死人的,别没饿死先愁死。

人生中,磨难是启智的第一把钥匙。年少时坎坷的经历,让郭向东有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别问明天的太阳是否出来,先享受好今日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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