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给皇上请安。”沐清月在道观门口,给世宗接了驾。
世宗穿一件四爪金龙龙袍,明黄色的衣角在雪地里缓缓拂过,像一朵傲然的黄梅挺立绽放,沐清月淡淡扫了一眼,觉得有些刺目,不太舒服。
“平身吧。”世宗扶起她,开始认真打量她的容颜,比起七年前,她似乎又漂亮了几分,他忍不住走上前,挑起她的下颚,轻轻地吻了下去。
“皇上!”沐清月倒退一步,跪在了地上,“皇上,臣妾染了风寒,恐过了病气给皇上,请皇上恕罪!”
凭心而论,世宗对她是有些喜欢的,她恬静优雅,与世无争,像一朵不染尘埃的雪莲,在这欲孽深宫静谧地绽放,不管是七年前青涩秀美的她,还是如今淡然妩媚的她,都有一种十分独特的清新气质,让他想起屋檐下的冰凌,干净剔透,却,很冷。
罢了罢了,这么些年,让她做了有名无实的皇后,倒也真是委屈她了。世宗拉着她站起来,怜爱地模了模苍白的脸,说道:“小玄打了胜仗,成功拓宽了南诏疆土,几百年从不驯服于任何国家的神族后裔也被他收服了,朕打算册封他为太子,原本呢,他过继到你名下就是嫡子了,这太子之位也非他莫属,此次他战功显赫,更是成为众望所归,朕想,你应该会很高兴的。”
他这么厉害的?但,也吃了不少苦吧,世人只看到他头顶的光环,可谁留意过他暗地里付出的血汗?一如他习武的四年间,不知摔断过多少根骨头,又划伤了多少道口子,但他从不叫苦,也从不刻意耽误训练。他是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他说会打个天下,真的做到了,只是而今的他,大概已经不是为她了吧!
沐清月心里微微酸涩,但惊喜多过于失落,毕竟她是那样在乎君玄,她浅浅一笑,亮晶晶的眼眸忽而有了点点泪意,仿佛聚集了几颗璀璨的星子,她一眨一眨,星子忽闪忽闪,世宗看得失神,又听得她说道:“臣妾真是为小玄感到高兴,能德蒙皇上的器重,他定是觉得吃再多苦也值得了。”
世宗的心口砰然一震,是啊,他怎么能忘了丰收的背后一定有着辛勤的汗水呢?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在诉说着一个承诺:“朕会善待小玄的,他而今已有十六,按照我南诏习俗,男子十五及冠,他南征北讨错过了及冠礼,在婚礼上朕会多加补偿的。”
婚礼?世宗已经给君玄定好亲事了吗?沐清月的心狠狠一揪,有种血液倒流的不适感,她的脸色便越发苍白了。
世宗月兑下自己的氅衣,披在了她身上,并给她系好丝带,道:“病了就早点歇息,三天后随朕一起出宫迎接太子。”
沐清月屈膝一福:“臣妾遵旨。”
飘飘忽忽的大雪下了整整三日,朱红宫墙、琉璃金瓦、翠绿松竹……入眼处皆是一片银装素裹。
沐清月穿上宝蓝色皇后翟衣,梳凤髻,戴凤冠,眉心用朱砂点缀了一朵娇艳的海棠,她本就生得美,而今再一装扮,便是天宫繁花、九霄仙云也不过如此了。
七年,她头一次走出道观,一路上,惊讶于她美貌和非凡气度的宫人不知凡几,便是以美貌自居的贵妃见了她也不禁自叹不如。
宫门口,贵妃给她恭敬地行了一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若在以往,她才懒得多看这女人一眼!但君玄回来了,还打了胜仗!更重要的是,皇上已经决定让君玄做太子了!若早知君玄有一天能有此等造化,当初她说什么也不会放任自己的两个儿子去欺负君玄了,唉!君玄要是被她养在膝下该有多好?这个北凉女人,到底是走的什么狗屎运?
她哪里知道?没有沐清月便没有现在这个叱咤风云的君玄。
沐清月从容优雅地抬了抬手,道:“贵妃不必多礼,贵妃也是一同去迎接四殿下的吗?”
贵妃笑得谄媚:“是啊,皇上特许臣妾一同前往,因为——”
讲到这里,她突然打住,似笑非笑地看向了沐清月。
沐清月的心里毛了一下,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二人随世宗上了马车,在他们身后,也有几辆皇子和公主的马车,秦丽便在其中。
君轻是喜欢这个远房表妹的,但他多次向母妃暗示想求取秦丽,母妃都以他尚且年轻为由给拒绝了,他知道,母妃是在等待他成为太子的那天,由父皇亲自决定他的亲事。但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他输得一塌糊涂。曾经那个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屁孩儿,在两年前一招就把他给震晕了过去,更遑论眼下君玄又建立了那么多战功,还收服了神族后裔,据说神族后裔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是有灵力的。有神族后裔相助,天下谁与争锋?
现在,他也不想什么太子之位了,只想好好地拥有这个表妹。
“丽儿。”君轻拉过秦丽的小手,柔情蜜意地唤道。
“二殿下有什么事吗?”秦丽天真无邪地问。
“下个月,祭天仪式过后,我去向父皇求旨娶你做我的皇子妃。”
下个月……秦丽笑了笑,不做言辞。她明白,她的婚事早就交到了贵妃和世宗的手上,由不得她说“不”,但让她嫁给君轻,怎么可能?她要嫁,就一定嫁天底下最英勇的男儿!
熙熙攘攘的街道,茶楼的轩窗大敞,世家千金或王公子弟将靠窗的厢房全部包了下来,从天亮时分便开始等候,生怕错过了这位四皇子的英姿。
浩浩荡荡的队伍,整齐划一的脚步,缓缓步入了众人的视线。
队伍的正前方,汗血宝马上,君玄身穿银色盔甲,头戴同色头盔,镇定自若地感受着众人的注目礼。
两年沙场点兵、金戈铁马,他白皙的脸已泛起了浅浅的小麦色,五官的轮廓却更加深邃立体,一双紫色妖瞳也越发璀璨潋滟,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迸发着一种唯我独尊的王者之威,就连阳光打在他身上也瞬间少了几分刺目。
他的身形随着骏马的前行悠悠晃动,那种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徜徉恣意、洒月兑不羁,真真是折去了无数少女的玲珑心思。
“啊——那是四殿下!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四殿下好俊美啊!”
“是啊,四殿下真是我们南诏最英俊的男子!”
“听说四殿下还没娶亲呢!这么威武的男人,也不知谁能有这样的福气了!”
“我好喜欢四殿下!”
“我也是,我就知道四殿下一定能出人头地的!”
……
他耳力极好,那些女子也没刻意压低音量,这一句句的议论便被他听了个全。其中有几个女子故意报了自己的名讳和身家,他有印象,小时候的确见过她们。
然,他只是笑笑,并没半分动摇。
当他连一个乞丐都不如的时候,这些女人怎么不说他英俊?
当他被人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这些女人怎么不说喜欢他?
这世上,真正接纳他并相信他能出人头地的只有她!
她说,希望他成为她的靠山!
沐清月,我回来了,你有没有在等我?
长安大街尽头,世宗、沐清月、贵妃以及文物百官早已恭候多时,当那抹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闯入沐清月的眼帘时,沐清月的一颗心连跳动都快停止了!
他又长大了好多,两年前他尚且是个青涩少年,而今已是威震八方、沉稳内敛的将军了,尽管他才十六,但那种泰山压顶的气势却不逊于在场的任何人。这一刻,她的心里是欣慰的。
在沐清月看向君玄时,君玄也第一时间看向了她。
多少次午夜梦回,多少次生死边缘,他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这张美丽清秀的脸,因为要活着回来,所以他战胜了死亡,也打败了对手。要不是对她的一股执念,他或许已经死了很多回了。
四目相对,空气里仿佛出现了一种激烈的碰撞,让人想起火树银花不夜天,那颤动人心的浪漫。
但很快,当君玄的视线落在沐清月和世宗牵着的手上时,他的目光霎时冷沉了。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到世宗跟前,规矩地行了一礼,正色道:“儿臣参见父皇!参见……母后。”
沐清月的心微微一震,他的语气怎么可以这么冷漠?
世宗倒是没察觉到二人的异样,他松开沐清月的手,上前拍了拍君玄的肩膀,笑着道:“好!回来就好!”
尔后,文武百官给君玄行了叩拜之礼。
紧接着,世宗给乔公公打了个手势,乔公公打开明黄色的圣旨,朗诵道:“朕少时登机,至今已过二十余载,可感上苍。惜年事渐高,于国事,有心无力,恐不多时。为防驾鹤之际,国之无主,亦念国中良嗣、俊才辈出,固特立储君,以固国本。
皇四子,君玄,俊秀笃学,颖才俱佳,今册封皇四子君玄,为监国皇太子,辅佐朝政。众必视之如朕!五宫皇后辅之,诸亲王、长辈佐之,以固朝纲。”
君玄行叩拜之礼:“儿臣叩谢隆恩!”
心里,却没多少喜悦,他所在乎的,想要的无非是她一人而已。若是没有她,他要这天下何用?
文武百官高声呐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世宗摆手,众人噤声,世宗道:“平身吧。”
“谢父皇。”
“回宫吧,从即日起,你入住太子东宫。”世宗笑着吩咐完,沐清月的心又是一痛,以后连见他一面都不可能了……不过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该割舍的就割舍吧。
世宗对沐清月伸出手,沐清月机械地把自己交给他,世宗牵着她,踏上了马车。
君玄的眼底划过一丝冰凉,在宫人的带领下,也上了为他备好的马车。
秦丽奔了过去:“太子殿下!我有话对你说!”
“我没空。”心情不好,谁也不想理。
秦丽笑着道:“跟皇后娘娘有关的,但……人多口杂,我不敢说。”
君玄愣了愣,挑开帘子,淡道:“上来吧。”
于是,沐清月偶一回头,看到的就是秦丽乐呵呵地上了君玄的马车。
这一晚,皇宫为君玄举行了接风宴,她也在应邀的行列,然而她以身子不爽为由拒绝了出席,一个人躺在树下的软榻上,看晓月当空,吹寒风萧瑟。
小莲不敢打扰她,看着她孤寂落寞的神情,心里猜了个七八分,小姐日日盼、夜夜盼,总算把太子给盼回来了,可如今的太子已不再是当初只属于小姐的四殿下了,他是万人瞩目的对象,众星拱月,群臣巴结,女子求欢……
他孤寂不复,甚至忙得不可开交。
但将他引向成功的小姐,却成了最孤独寂寞的人。
殿下不知道小姐每晚真的睡的是他的地铺……
长欢殿的歌声和笑声连她都听到了,何况是耳力过人的小姐?那边有多欢腾,小姐的心就有多寂寥。偏小姐还强忍着,不哭不闹,不吵不叫,她倒是宁愿小姐发泄出来,也好过憋在心里,难受得一塌糊涂。
小莲撇过脸,抹掉脸上的泪水,挤出一个笑容,道:“小姐,您心里有什么想法,跟奴婢说说呗,奴婢听着。”
“我想家,想我娘。”人在脆弱的时候,大抵都会十分思念自己的家人,沐清月自嘲一笑,话里有了哽咽之音,“但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回不去了,我的身子、我的心,都给了南诏,生是南诏的人,死是南诏的魂。”
心没了,魂魄也无法飘回故里了。
“咳咳咳……”沐清月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一股腥咸涌上喉头,她奋力咽了下去,这次的风寒真是来势汹汹,吃了楚王开的药也不见好。
她不知道,她是忧思成疾,心头有了毛病。
小莲却是知道的,楚王交代过她,不要让沐清月忧思过重,小莲走上前,笑着开解道:“怎么会回不去呢?等太子殿下登基,我们向太子殿下求个恩典,让他许我们回北凉。”
语毕,小莲大惊,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姐就是太过思念太子殿下,她偏还老说起他……她慌忙摆手:“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您不要再想太子殿下了!哎呀!瞧奴婢这张笨嘴!奴婢……”
沐清月捉住小莲要去扇自己的手,云淡风轻道:“不提就不想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这道观的哪个地方没有他的影子?你看,我头顶这颗榕树是他种下的,对面的一排海棠也是他种下的,秋千架是他做的,鱼塘是他挖的,我房里的柜子都是他描了漆的,他无处不在,你说,我怎么逃?”
讲到最后,沐清月的眼泪已经滑落了双颊,“我当初是吃饱了没事干收养什么落魄皇子?养着养着,养掉了自己一颗心。天底下,哪里还有我这么蠢的女人?”
小莲也想哭,但她不能哭,她强忍住泪水,笑道:“小姐啊,要不,我们找机会跟太子殿下好好聊一聊吧,奴婢不相信他对您毫无感情。”
“感情是什么?我自己都不确定,他从前粘着我,是因为他缺乏温暖、缺乏关心、缺乏存在感,而今他一个不缺了,我便也没什么用处了。想想也没什么,人生数十载,难免有行事踏错的时候,我错了几年,但往后还有几十年,我改正便是。你进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沐清月阖上了眼眸。
小莲知道小姐的脾气,她再劝的下场只能是再次被打晕。
她徐徐一叹,转身进了屋子,但她没睡,而是留了一道小门缝,时刻注意着沐清月的状况。
“咳咳咳……”
一声声咳嗽,突兀得令人心惊,在静谧的天地打了个晃儿,便被寒风吹散,仿佛都不曾存在过。
长欢殿的歌声,宛转悠扬,似天籁之音,不绝于耳。
这是……秦丽的歌声,她时常会在这里练习,说等君玄回来,就唱给君玄听,今晚,她如愿以偿了。
不,是他们两个,如愿以偿了。
“咳咳咳……”
月光照着沐清月苍白的脸,她微偏过头,背着小莲的方向,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迹。
突然,身子一轻,她连人带被,被拥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君玄!”沐清月本能地一叫,她等了两年,就等着他回来把她从软榻上抱入房间,然而,当她睁眼看清来人后却猛烈一惊,“楚王?”
楚王在沐清月闭着眼也叫“君玄”的那一刻便已经明白了许多,他神色一肃:“是他?沐清月,你疯了是不是?居然会爱上自己的‘儿子’!”
沐清月冷冷地看向他:“那你呢?楚王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管我的闲事,难道你没疯?我是你大嫂!你喜欢我又有什么出路?放我下来!”
楚王抱着她的手就是一紧:“不放!你说的对,我也疯了,既然都疯了,那么你喜欢你的,我追求我的,你刚刚不是说了吗?要纠正这个错误!”
“那我也不想再犯另一个错误!”沐晴了厉喝道。
此话一出,院子里陷入了史无前例的宁静,就连寒风都减弱了势头。
楚王以公主抱的形式将沐清月紧紧地抱在身上,沐清月大病未愈,根本没力气跟他对抗,只得撇过脸,冷冷地疏离他。
良久,楚王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咬咬牙,道:“我带你回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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