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司马如轻松攻破大邺边军营,大将军竺文率五万兵马镇守,只等大邺新帝一入定边城外平原,便与东庭本营大军成合围之势,前后夹击。
同时调兵一万前往泯江堰门,连夜赶工,全力完成最后一道工事。
除了留下两万人马留守大营外,其余大军全部前往泯江平原布阵,占据最有利的地形,前引后拢,张开大口等待最强劲的对手到来。
是夜。
子时已过,司马如的帅帐依旧灯火未熄,楚清欢身披大氅缓步走来,寒风过,她低咳了几声,缠绵的风寒依旧未去。
她抬头看了眼天际,星月皆无,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火光的映照,却更显深远阔大,无从得知这天地之间究竟有多远,用手丈量是否有尽头。
空荡荡的大营更显空旷幽静,只有脚踩碎石的声音,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平缓,平静,平和。
任海依旧守在帐外,见她来,直接掀了帘子让她进去——这是司马如今日所给的特权,只要她来,只要他还未睡,便可直接入内。
她朝任海点了点头,踩着那一帘暖黄的灯光,走入。
一袭轻袍裘衣的男子并没有如往常般靠坐的软榻上,而是少有地坐在案桌后提笔批注公文,墨发轻垂,手执玉毫,那只比玉还要白上几分的手握笔优雅,行云流畅,男子神情安静,唇边抿出柔软的弧度,容颜如玉,在暖色的光线下形成一副静谧动人的画。
楚清欢在他几步远停下,并没有出声打扰。
他亦专注于眼前的笔端,直到搁下玉笔,又将公文仔细览阅了一遍,抬起头来,才看到她的存在,随即温润一笑,暖如春日的大帐便如有明媚春光一现,灼亮了她的眼眸。
“这么晚了,殿下还不睡?”
“有些公文需要批阅,晚了些,不过也快好了。”司马如手中公文合起,放在旁边一摞叠放整齐的公文上,然后含笑问道,“你呢?明日还要上阵,该早些休息。”
“我?”楚清欢低低一笑,却看着他不语,许久,道,“我想委屈殿下一晚,并借帅印一用。”
他本侧着头对她微笑,闻言笑意微微一凝,但也只是极短暂,几乎可以忽略地一凝,随后笑弧缓缓加深,轻轻摇头。
“楚青,”他说,“你不是想要造反的人。”
她朝他一步步走近,语气极淡:“偏偏我就是。”
他垂了眼睑,长长的眼睫投下一圈阴影,无法看清他此时眸中的神色,只是无法言喻地笑了笑,似乎是无奈,又似乎是别的,随后长指一拂,桌上茶盏立即跌落。
她双唇一抿,一个大步上前欲将那茶盏捞在手里,然而下一刻,她骤然往后一仰,几个快速后翻退离原地,而茶盏所落的位置,厚厚的织锦地毯被锋利的刀刃一剖为二,刀光雪亮,毫不怜惜,如果她动作稍慢,被一分为二的就是她。
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地毯下瞬间涌出,将司马如拱卫其中,而茶盏被刚才那刀刃所斩,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仿佛出征的号角被吹响,厚实的牛皮帘子“哗啦”一下自上方被人砍断,另有数十名侍卫从帐门处冲了进来,刀锋出鞘,动作之快,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声号令一般,而当先一人,正是任海。
帐外骤亮,无数火把点起,投射在帐子上的人影层层叠叠,而帐内,前后上百人将中间一人团团围住,明晃晃的刀光映着长着耀成一片,闪烁得人眼花。
刚刚还气氛宁静的大帐,转眼间,便是剑拔弩张,刀剑相向。
面对这种阵势,楚清欢垂眸静立了片刻,而后她谁也没看,只看向案桌后的那名男子。
男子也在看着她。
她勾起淡淡一抹笑,未达眼底:“果然,你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
他看了她半晌,才轻轻点头:“是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信任过你。”
“那你为何还要留我在军中?”
“开始的时候,我想看看你到底是谁。”他一如以往与她聊天一般,温文得如同面对多年好友,“后来我想,或许我可以信任你……但是,我身为一军主帅,那些将士都跟随我多年,我终究不敢拿他们的性命作赌。”
“你就没有想过,我也许是真心追随于你?”
“有想过。”他很自然地回答,“你数度受伤,甚至险些在泯江丢了性命,那时我希望是自己多心。即使今晚,在你进帐之前,我都如此希望,只可惜……”
他没有往下说,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她沉默片刻,点头:“这样也好。”
如此,她就不用因为欺骗他而有所负疚,既然彼此都活得不真实,就不存在谁欠谁的问题。
他的笑容淡了淡:“对,这样也好。”
她的意思,他又如何不明白。
一旁的任海连连摇头,即便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顿了顿,司马如缓缓道:“虽然你与我有救命之恩,但两军交战,不讲私情……”
“我能理解。”她回应得冷静淡然。
他微微一笑:“如此,就好。”
寒风凛烈,自大开的帐门横贯而入,将灯光扑得摇摇欲灭,几经挣扎,吹起桌上卷宗哗哗作响,帐内隔帘狂乱翻卷。
灯火明灭间,两人无声对视。
一人温文微笑,一人平静无波,一人裘衣胜雪,墨发飞扬,一人黑衣凝练,颜清如霜,这一刹仿佛恒定,似乎当初的相遇,就是为了今日这场相杀。
“殿下,没有找到楚念。”一名士兵大步进来禀报。
“嗯。”司马如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对此并没有多大的意外,光影中眼眸清透似玉,轻声说了句,“动手吧。”
霎时,烁烁光影交织成一片,无数利刃一致对准了包围圈中的那人,密密匝匝,如洪水,如漩涡,而她是即将被这洪水漩涡吞没的一叶孤舟。
“忽拉!”一片黑影如狂风横扫,楚清欢将手里的大氅舞作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逼着缩小的包围圈硬是往后退了退,随即,那大氅已挥了出去,精准地卷起一人手中的长刀,一扯。
长刀月兑手而出,被大氅紧紧绞住,如一只加长的手臂,在楚清欢的挥舞下划过当先一排士兵的胸口,血溅三尺。
一件衣服被她舞成了一道黑色旋风,那旋风的边缘,却是噬命的刀光血影,一道光便是一片血雾,一道光便是数条生命,所经之处无人能近身。
然而这些近身护卫在司马如身边的,个个都是营里的精锐,不畏险,不惧死,在这片黑影银光之中,到底有人将之破开了一个缺口,寒光闪过,一串血珠飞溅而起。
手臂一痛,手下的动作便一滞,一滞间,四面刀光如潮水涌来,她毅然弃了大氅,抓过两把长刀,她的眼里看不到人,只看到一道道血光,对她而言,这些活生生的人就是将死的尸体,不是他们亡,便是她死。
“哧!”又一道刀锋划过皮肉的声音,她已记不清这是身上第几道伤口,她只知道,她的脚下尸体成堆,而取她性命的人还在源源不断涌来,无休无止。
体力严重透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到几时,脸上身上全是血,分不清谁是谁的,在这片血色厮杀之中,这些曾经仰慕钦佩过她的士兵,此时将她当作唯一的必杀的敌人,而她,亦将这些曾有点头之交的年轻生命毫不手软地屠戮,这就是现实的残酷。
这是一场多寡悬殊的拼杀,这是一场耐力之间的比拼,在她每一次挥刀,都有一道目光始终清清浅浅地相随,她知道是谁,却无意去管。
手中的刀渐渐变得沉重,身体的力量迅速流失,眼梢里,一道雪亮光芒从斜侧里掠来,她偏头一避,刀锋擦着她的鬓发扫过,几根发丝悠悠飘落,发带一松,满头青丝顿时倾泄如瀑。
她倏然回眸。
容颜清绝,乌发三千,尽管满身血迹,衣衫破损,但那一眼回眸之下的惊艳,却是这满室的灯光亦是黯然。
站在司马如身边的任海惊诧地张了嘴,事实上,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有谁能想到,这个比这座军营中多数男子都要英勇出色的人,会是一名女子。
所有的刀锋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他们都知道她长相出众,甚至私下里不止一次拿她跟司马如作过比较,哪怕两人气质俨然不同,但不可否认,即使她的容貌偏于女子的细致,却并不比他们的大殿下要逊色丝毫。
但是,谁能想到她竟是女子?
在一室寂静中,楚清欢缓缓挺直脊背,将贴在脸颊的发丝拂于身后,脚下的地毯被血浸透,一踩便是一个深深的血坑,她在这片诧异的目光之中,转身。
司马如眉宇之间神色如凝,向来清澈的眸子如被覆上了一层浅雾,自她那头及腰的长发上缓缓滑过,再落在她的脸上,与女子冷冽如冰的眸光铿然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