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尚家院子里就已经人声鼎沸了,十几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年纪小的两三个尚可,年岁大的那几个竟在铜镜前推攘起来,这个定要先梳头,那个要照镜插花,谁都不肯相让。♀也怪不得,金陵中的靖安侯府,稍懂些事的丫头哪个不想进去当差?
四丫把从家中穿来的那身布料稍好些的衣裳穿上,因着这房里只有一套梳头物什,抢是抢不到的,也只好草草挽了头发,领着几个六七岁先出房去梳洗。
“干什么?闹什么妖?”尚大娘在门口断喝一声,“你,快点把头发给我拆了,你以为你是去当小姐不成,今天都只许梳双丫髻。还有你,笑什么笑,给我把花取了,教你们攒花就是为了这时候弄妖不成。”这几个小蹄子,这会子居然教的规矩都忘了,还比不上几个小点的孩子,真是太让她失望了,这样的,只怕拿去凑数都丢人。
在尚大娘的冷眼下,总算大家都梳好头发,穿戴好站成两排。尚大娘一个个检查过来。
“你身上衣裳倒是干净,怎么连自己的指甲都不能弄干净,赶紧去给我洗干净。”
“你,抖什么抖,谁要吃了你不成?”
“你头上抹了什么?哪来的头油?站到一边去。”
“你的荷包绣完了吗?”尚大娘走到四丫面前,撩起刘海看了看,一条长细的白痕,不仔细看倒不大明显,再看了看四丫拿出来的荷包,针脚细密,花样新颖,已经很有样子。
一共十六个小姑娘,尚大娘一番检查后剔掉了手脚不干净偷头油的王花儿,畏畏缩缩的张小红,不会看眼色这种场合居然穿补丁衣服的孙四妞,还有不爱干净的李大丫,挥挥手让大媳妇把哭哭啼啼的四人领进屋去关起来,至于剩下的十二人?
“看见了吗?这就是规矩。侯府是好,可规矩要比我这儿大得多,一个不小心小命都难保,都给我记牢了。早上不许多喝水,要是在侯府里丢了丑失了体面,就莫怪我尚大娘狠心。知道了吗?”
“是!”
四丫深吸一口气,要面试了,加油啊,四丫。
“三太太,尚大娘来了。”
靖安侯府三太太陈氏出身并不低,也是金陵名宦世家出身,曾祖也曾入过内阁,伯父如今正在两广任知府,能嫁给靖安侯府嫡三子,在大嫂靖安侯夫人宋氏入京后,接管金陵侯府内院事宜,自然颇懂人情事故,很识眉高眼低。
十二年前,老靖安侯因旧伤复发,无力上朝,遂上本把爵位传给了长子方栋,自己则落叶归根回乡休养。虽然老靖安侯于六年前病逝,但老太太曾氏却一直不曾回京。本来侯夫人宋氏一直在金陵侍奉婆母,只是京中的靖安侯方栋朝中事务虽清明,但于上却甚是糊涂。曾老太太无奈之下,只好于年前借着长孙女出阁之机,把长媳打发进京,替儿子梳理清楚后院,切不可因此卷入皇嗣之争。靖安侯府二老爷方梁外任为官,二夫人小曾氏陪同一起上任,三老爷方桐与前两位兄长年岁相距甚远,自幼被宠溺长大,不爱仕途经济,故一直在金陵陪伴着老父老母。
“嗯。对了,家生子中可挑出多少备选的小丫头?”
“回三太太的话,堪堪挑出十二个略微合适的。”
陈氏眉头微蹙,老太太最爱新鲜热闹,每年必然要进一批小丫头,再把年岁大的放出去或配人。家生子毕竟只有那些人,京里带了一半去,二老爷也带了几房人走了,剩下的这些年也滋生不了许多,故每年都要从外面买进人来。这买进来要钱,放出去却是恩放,一出一进也要亏空一些。转念一想,罢了,他们三房如今也只是暂住在这侯府内,等老太太去后,自然要出去开府,她替大嫂操哪门子心啊。况且,那尚大娘甚是识趣。
“尚大娘呢?带来多少个?让她进来回话吧。”
尚大娘在这侯府常来常往,早就得了消息,今年已是三太太管家,自然备上一些见面礼。
“我本是粗野之人,不懂三太太喜好,只好胡乱准备了些薄礼,请三太太笑纳。”
陈氏没往那个盒子上扫一眼,只示意丫鬟把尚大娘扶起,笑问道:“尚大娘何需如此多礼,咱们又不是生人。就连连翘这丫头,都是尚大娘送进府来的。”
尚大娘这才看向把她扶起的丫头,连连惊叹:“还是三太太会调-教人,女大十八变,真是认不出来了。♀”
三太太微笑听着尚大娘说了几句奉承话,才打发她出去领小丫头进来,此时连翘已经打开那礼盒,三太太一看满意地点点头,交代道:“收起来吧,她也算有心了。”
连翘捏捏自己袖中的荷包,心里也很满意,不免又替尚大娘说了两句好话。
“好了,话虽如此,规矩还是不能错,把家生子中的小丫头也领进来,就叫他们站到外来的后面,一并请老太太过过目吧。”
“太太,请恕奴婢多嘴,咱们六姑娘也该配两个玩伴了。”
陈氏略想了想,盘算了一下,点点头,“添上两个也好。不过她年岁还小,如果没有好的,那明年也还使得,倒是五姑娘倒是应该正经添两个人了。”
大房现有二子四女,老太太仅留下五姑娘方瑶在身边抚养。嫡长女方琼年方十八,年初时已嫁入忠烈伯府,嫡长子方琪十六,嫡次子方珀十二,都随父在京,还有两个庶女十岁的方芙和九岁的方蓉,也跟在自己姨娘身边,去年年底时陪着侯夫人一并进京去了。五姑娘方瑶是嫡出,年方七岁,因着当年老侯爷去世,宋氏来回奔波劳累过度,早产生下她,一直身子骨不太康健,所以未能随母进京。
二房也有二子一女,二子均为曾氏嫡出,长子方珂十五,次子方珠十三,庶女方艾八岁,都随父母外任。
至于陈氏膝下也已经子女双全,瑞哥儿八岁,珂姐儿乃出孝后所生,才四岁。
“六姑娘呢?叫女乃娘抱过来,让她去跟她五姐姐一道玩去。”
这叫什么?下马威吗?
四丫轻轻地把重心挪到左腿上来,现在该右腿轻松一下了。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尚大娘交待不许多喝水,从马车上下来以后,他们就一直站一直站。首先是站在门外等里面发话,好容易尚大娘出来把他们领进二门,他们又已经在这个院子里等了有一个多钟头了。
四丫眼角瞥见站在她旁边的八岁的桃花夹紧了双腿,开始发起抖来,就知道她是想方便了。又过了一刻钟后,桃花终于忍不住了,她开口请站在旁边的丫鬟领着她去茅房,那穿着绿色比甲的丫鬟笑着问道:“可还有人想去?”
四丫抬头看了一眼,又把头微微低下来,她觉得尚大娘的话一定有道理,她还是站在这里等好了。果然,桃花出去了就再没回来,现在这院里站着等的人又少了。
四丫竖起耳朵,恨恨地听着房里传来阵阵说笑声,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让一群小朋友在外面罚站,他们亏不亏心?
又傻了吧?四丫在心里轻轻提醒自己,自己现在是奴婢了,没有人身自由,生命保障也没有,还是谨慎小心一点得好。站就站呗,反正当初自己也是经过军训的主。
四丫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由长变短,就知道已经到中午了,腿反正是已经麻木了,但新问题又来了,她饿了,今天起得早,早饭也吃得早,又硬是站了一上午,她迫切地需要补充能量。但估计里面的老太太们压根就不饿,因为他们的谈性正浓,这不,出来看热闹了。
陈氏扶着老太太来到檐下,又招呼人搬来椅子,请曾氏坐下,方道,“老太太,这就是刚刚提到的那些小丫头们,您看看有没有能入您的眼的?”
老太太看了看稀稀拉拉站在院里的小丫头,看样子第一关就剔了不少人出去。她把目光投向在院里监督的水晶,水晶忙走近,小声回道:“还剩有八个外来的,和六个家生子。”
老太太又扭头看了一眼站后两步的尚大娘,问道:“尚家的,你刚说的那个小丫头是哪个?还在这里吗?”
尚大娘忙回道:“老太太,第一排中间那个便是。”
“哦,叫什么来着?”
“李四丫。”
“嗯。”老太太轻轻点了一下头,水晶连忙走到院中把四丫带了过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四丫深吸一口气,虽心里极不乐意,但还是跪下,“给老太太请安。”
曾老太太对尚大娘略点了点头,“这规矩倒还不错。起来吧。”
“谢老太太。”
“抬起头来。”
四丫应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看向中间的那个白发老妇人,看着倒挺慈眉善目,但看着今天的行事,就知道并不是一个软弱易欺的角色。
曾老太太也是经过大阵仗的人,当初老侯爷随先帝起事时,无暇顾及妻儿老小,她一个妇道人家,万般周旋,愣是把一家人带出了险地,虽吃了些苦头,但好歹都全乎着见着了凯旋的老侯爷,才有了后来几十年的富贵日子,才有了老侯爷对她多年的敬重与感激。
“这丫头有一双好眼,尚家的,看来你并没有说瞎话。丫头,近前来。”
“是,老太太。”
四丫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挑起她额前的刘海,又模了模那道白痕,再顺手在她脸颊上轻拍两下,才收了回去。
“听说你女红不错。”
“老太太谬赞了,只跟着我娘粗浅学了几年。做得不好,还望老太太见谅。”四丫知道戏肉来了,忙掏出荷包双手奉上。
“嗯,你也看看。”老太太顺手把荷包递给了陈氏,又问道,“几岁呢?记得家在哪里吗?”
“回老太太的话,七岁了,家在湘东。”
“听你的语气措词,你可识字?”
“在家时,哥哥念书,也曾教过我几个字。”
“唉,这世道。也罢,留下吧。”老太太扭头问陈氏:“老三家的,你觉得这丫头放在哪里好?”
陈氏忙笑着回道:“媳妇瞧着老太太觉得这丫头还不赖,我年轻不太懂识人,但瞧着这荷包,倒还精巧。再者,她年纪与瑶儿相当,或许可以陪瑶儿解解闷。要不,再多挑上两个?”
老太太想了想说道,“也是,老大家的不在,你这做婶子的倒也做得不错。这样吧,再挑上一个年纪小点的,一起陪瑶儿玩。珂儿那儿,也给她挑上两个吧。”
陈氏忙笑道:“珂儿还小,连学都未上,还是再等两年吧。”
“也罢。我说笑了半天,也有点累了,剩下的你做主挑了就是,我这院子就不用添人了。”
“好,老太太,我侍候您进去歇着。”
“不用了。水晶,你待会领着两个小丫头整理一番,再教教规矩,过几天再领到五姑娘跟前去。”
“是,老太太。”
四丫静立一旁,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入围了,但还得经过一番职前培训才能见到今后的主子。
不要紧,就当自己找了一份新工作,只不过这份工作是服务行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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