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桐剪秋风,金桂飘香,又是一年金秋至。
蝶舞依旧静坐在书房的密室中,看着满室的墙壁上,挂着满满的画像,任思绪翻飞。
雨晴唯恐蝶舞坐久了,胸中积郁,赶忙来到了密室门口,轻声道:“娘娘,这会儿天色正好,该走走了。”
眼看着产期将近,蝶舞为了生产快易,便让雨晴陪着,每日都强撑着在枫林中走动。
蝶舞又深深凝视了满室的画卷,这才缓缓起身,走出了屋子。
秋日暖阳,轻柔的洒在静谧的院子里,蝶舞纤薄的身影,在枫林中缓缓挪动。
枫林红染,午后的暖阳透过树叶的空隙,在蝶舞的身上洒落点点光斑,蝶舞的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仿佛叶尖的朝露,纯净而孱弱,随时都会在空气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短短几步路,蝶舞的额头已经沁出一层冷汗。
雨晴心疼道:“娘娘,再叫御医来诊治诊治吧,看看用什么法子,好好给您再补补,您看您瘦成这样,生产之时,如何能……”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雨晴哽咽的住了口,忧心忡忡的看相蝶舞。
蝶舞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面容平静,目光清冽,静静凝视着不远处,若有所思。
枫林中,初秋的蝉鸣,依旧细密,如雨的虫鸣,越发衬的蝶舞安静的可怕。
许久,蝶舞才收回了思绪,轻声道:“你说的对,绝不能因为我,连累了月复中的孩子。雨晴,你去请赵将军来一趟。”
自从大败突厥之后,赵文廷和周宇都官升三品。赵文廷已是十六卫大将军,统管鹰扬军在内的京都护卫府军,而周宇也是北衙禁军大将军,专事皇城护卫。
周天麟已故,他们二人再也不便住在翰王府,便回了各自的府邸居住,除了每日派人探望问候,蝶舞却几乎再也没有见过他二人。
这是头一次,蝶舞主动去请赵文廷。
入秋之后,朝廷新招了万名新兵,补充京都的护卫。
赵文廷作为主帅,正日夜监督操练,考核审视。王管家去请赵文廷的时候,他正在看军士操练格斗散打。
赵文廷坐在高台之上,远远的看见王管家疾步走来,以为蝶舞出了什么事,心里一凛,再也无心看校场演练,从座椅上腾的站起身来。
赵文廷心里紧张着急,甚至来不及从台阶上走下,而是一跃从高台跳下,几步就跨到了王管家面前。
“可是王妃出了什么事情?”赵文廷来不及客套,沉声问道。
王管家赶忙道:“娘娘无恙,是娘娘有请将军过府有事相议。”
赵文廷这才觉得一颗慌乱的心,渐渐落回了自己身上。赵文廷略平了平心绪,沉声道:“王管家请回,我随后就到。”
这是蝶舞第一次要见他,赵文廷不敢耽搁,向副将交代了几句,便骑上战马,急匆匆回到瀚王府,连盔甲都来不及卸,便来到了蝶舞居住的枫园。
蝶舞背光坐在枫林深处,瘦小的身子淹没在暗色的光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属下赵文廷,叩见王妃。”自从蝶舞回到京城,赵文廷这是第一次光明正大的站在她的面前,而不是躲在树影深处,偷偷的看她一日日的消瘦憔悴下去,却无能为力。
“赵将军快快请起,很久未见了,这次请赵将军来,却是有事相求。”蝶舞的声音如冷泉滴水,寒洌沁人。
赵文廷只觉得一股寒意透上心头,赶忙站起身来,看向蝶舞。蝶舞背光而坐,依然看不清任何表情。
“王妃有何差遣,请尽管吩咐,属下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昏暗的光影中,蝶舞微微叹气,轻声道:“赵将军名为王爷的下属,其实是和王爷亲如手足的兄弟。如今,托付赵将军的事,却是关系到王爷的血脉相传,请赵将军念在和王爷多年的兄弟之情,请务必尽全力相助。”
赵文廷越发觉得心底莫名的沉重,沉声道:“王妃只管吩咐,属下定不负所托。”
“既是如此,我要你发誓,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蝶舞正色道。
赵文廷不再迟疑,翻身跪在蝶舞面前,指天发誓,“我赵文廷若有负所托,天打雷劈,万劫不复。”
蝶舞终于放下心来,一字一句,娓娓说道:“我知道王爷在世时,与赵将军和大理寺共同破过案子,想必赵将军一定与大理寺上下相熟,我想请将军,帮我在大理寺,寻一个最好的仵作。”
“王妃要寻仵作做什么?”赵文廷心底的不安越发强烈。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许久,才听见蝶舞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缓缓说道:“赵将军,我以前是一名医者,想必将军也知道,我对我的身体,自然十分了解。如今,我的这幅身子,只怕捱不过生产,可我月复中的胎儿,却是王爷仅存世间的血脉。我不能连累了孩子,所以,我想请将军找来最好的仵作,他们一定对人的身体极为熟悉,如果到时,我有什么万一,就让仵作以孩子为重,莫要再顾及我的生死,让他们划开我的肚月复,取出孩子。”
“什么!”赵文廷惊立在原地,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残忍的对待自己,又如此无私的为了自己的孩子。“这不可能,我做不到,我不能害死你!”赵文廷惊恐的失了分寸。
“赵将军别忘了刚刚发过的誓言!”蝶舞沉声道。
“即便是杀了我,我也做不到!”赵文廷的声音有一丝发颤。
“就算你不帮我,我也未必能熬过生产,到时还白白连累了孩子,你口口声声不愿害我,难道你就忍心看我们母子三人共赴黄泉?你如何对得起瀚王!”蝶舞声音低沉如水,可每一字每一句,却像钢刀一样刺在赵文廷的心上。
“王妃!你这样做又如何对得起殿下!殿下生死之际以命相换,并不是让王妃不知珍惜,空耗生命,到如今,不禁自己性命难保,还要连累月复中孩儿。你若是到了九泉之下,难道就对得起殿下?殿下泉下有知,只你这般苟活,该有多痛心,多难过!王妃将心比心,如若是你拼得性命换了殿下周全,难道就愿意殿下这般活着?”
赵文廷越说越是激动,冷峻的面孔因为悲愤涨的通红,脖子上暴起一根根青筋。
“王妃以为这般哀恸消沉,甘心赴死相随便是对殿下最好的报答和缅怀?便是王妃对殿下的深爱?其实这天底下,最不配说深爱殿下的便是王妃你!”
“我不会帮你找仵作,不会帮着你这般颓废消沉下去,你如若还对殿下有心,就好好活着,活着把孩子生下来,活着看他们长大成人!”
赵文廷终于一鼓作气,说完了心中所想,压抑了这么久,他终于有机会将满腔的悲伤与心痛尽数发泄而出,一双虎目因为激动,闪着熠熠的精芒。
赵文廷这般盛怒,倒让蝶舞怔怔愣住。
一直以来,她总觉得是周天麟弃她于于不顾,留她一人独偿相思之苦,让她留在世间生不如死,她的心里满是对周天麟的怨恨。
而如今,赵文廷的一席话,却无异于当头棒喝,蝶舞这才觉得,原来真正该怨恨该责怪的,其实是自己。
易地而处,她也不愿意看着心爱之人苟延残喘,生不如死,而这么久以来,她却一直在辜负他用生命换来的她的生存。
“皇上已经昭告天下,求得天下最好的医师与稳婆为王妃接生,请王妃务必珍重,为自己,更为殿下!”
赵文廷沉声说完,转身离去。只留下思绪万千的蝶舞,痴痴看着初染嫣红的枫林兀自发呆。
身后的树林中,传来一阵轻响。蝶舞赶忙收回思绪,沉声道:“谁?”
瀚王府没有了瀚王,自然不再招人惦记,听王管家说,最近几个月,陆陆续续有二三十个家仆以各种原因离开了王府。
曾经的眼线们,如今功成身退。
为了让那些人踏实,不再引起朝廷动荡,周天麟欲擒故纵,默许那些人的窥视。
可如今,有人顾忌又如何?无人问津又如何?世上最想引起他挂念的人已经不再了,所有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毫无意义。
只是,今天她破天荒召见赵文廷,又让谁不安了?
树后,九丫讪讪走了出来。
“娘娘,雨晴姐姐怕外面风大,让我给娘娘送一件氅子。我看娘娘在和人说话,就没敢过来,在远处候着。”
短短几个月,天翻地覆的变故,让九丫这样天真烂漫混沌未开的毛躁丫头,也懂得守规矩了。
蝶舞微微叹了一口气,“你都听见了吧?”
九丫点了点头,再抬起头时,已是满眼含泪。
蝶舞头一次见九丫会哭,不禁皱眉,心里越发酸楚。
九丫却像换了一个人,突然鼓足了劲,郑重道:“娘娘,九丫有些话,一定要说。这些日子,娘娘受的罪,九丫都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九丫知道娘娘心里苦,可是再苦,也不能作践孩子,作践自己。九丫是粗人,不懂得说大道理,只知道孩子是王爷的孩子,娘娘的命是王爷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就像刚才那位将军老爷说的,娘娘这样,如何对得起王爷?王爷若是知道娘娘这样活着,该有多痛心。”
“九丫的娘是因为生九丫难产没了,爹爹和后娘都对九丫不好,可九丫偏不放在心上。越是好吃好睡,因为九丫知道,娘在天上看着我呢,我不能让娘伤心,更不能让娘觉得白生了九丫。”
“娘娘识文断字,一定比九丫更能明白这些道理,九丫只是想让娘娘好好活着,为了未来的小主子,更是为了让王爷在天上看着高兴。”
如果说赵文廷的话是晴天霹雳,硬生生砸醒了沉迷悲痛的蝶舞,那九丫的无异于涓涓细流,不声不响滋润了蝶舞干涸的心。
只是如今才幡然醒悟,还来得及么?
蝶舞像是从不认识九丫一般,定定瞅着九丫,许久,才微微笑道:“午膳还有多久?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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