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靖王府。舒悫鹉琻
“老张……”一个佝偻的身形立在房门的口子,手里拄着拐杖,喊着管家的名字。
听到叫喊,一个五十多岁的头发花白的男子立即赶了过来,他一看门口的老者,立即焦急的喊了起来:“王爷……您怎么起床了呢?你看这天气这么冷,冻着了可怎么办?”
“咳咳咳……”站立在房门口的老者剧烈的咳嗽起来,他抬起了头,干枯的皮肤越发显得眼角的皱纹突出。
他已经病了多时了,五十五岁的人了,这一病便一日不如一日了。霂啸天看着过来的总管老张,皱起了浓眉,道:“你去派人找了没有?找了没有啊?”这话他每天都要问一遍,越是病的厉害,他的心便越焦急。
老张过来扶着自家老爷,劝道:“老张跟着老爷几十年,怎么就不相信老张了呢?老张在找,一直都在找呢。”
霂啸天听他一说,更加的生气,使劲的跺着拐杖,恼火的说:“说在找,都找了这许多年,怎么就半个人影子也没瞧见?”
“老奴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听到他的话,老者的神色顿时沮丧起来,眉目显得越发的萧瑟,转过身去时,空荡荡的衣服摆动着,越发的显得身形瘦削身不胜衣。
老张扶着霂啸天进屋的时候,还听见他嘴里在嘟嘟囔囔:“我说了,我都说了,怎么也要在死前见羽儿一面,是我对不起他娘俩,是我对不起他娘俩啊!”
老张叹道:“老爷,你少说两句吧,看你咳得厉害呢。你这话都说了多少年了,先歇着吧?”
“我后悔啊,后悔啊……”进了屋子,在屋外仍然听到老者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的声音,渐渐的,声音歇了,似乎老者已经上、床安歇了。
这时,从院子角落的一簇竹丛里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白衣胜雪,模样俊美,如潇潇玉树般立在那里。
他的墨眉微微蹙起,星子一般的眸子深沉不见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房间里老张出来了,他转头时,好似一道白影闪过,他揉了揉眼睛,是他看错了吗?他的年纪也大,大约真的是个白鸟什么的吧?
他带上了房门,自言自语道:“唉,都找了这么些年,说不定早就没了,一个小小孩童哪里能自己过了这么多年啊。谢府的老太爷早些年就已经过世了,这……这还能让我去哪里找啊!”
他叹了一口气,便自顾离开了。
见四周没人,那个白影再次出现在房间的门口。
门是虚掩着的,防着老人要叫人服侍。
“咯吱——”门开了,白衣人看看外面,闪身便进了屋子。
进了屋子,一股似曾相似的感觉迎面袭来,他上下左右的看了一遍,这屋子里的布局同当年江南时一模一样,如同他儿童时记忆中的一般。
谢清羽走到了一张八仙桌旁边,用手模了模,这油漆、这颜色……同当时的一模一样,当看到桌子上一个刻纹的时候,他愣住了。
那的确是一个刻纹,是哪个顽皮的小孩用小刀刻在上面的,因为日子久了,颜色变成了深黑色。
他伸手抚了抚,那刻着的是一个“羽”字,他记得当年父亲教他认字的时候,在开始教的就是他的名字——霂清羽。
当初,父亲将他抱在怀里写字玩耍的情景顿时浮现在眼前,他以为自己会忘记,谁知当此时想起,画面竟然如此的清晰。
难怪这屋里的陈设看的这么熟悉,大约是从江南搬到京都里来的。
“咳咳咳……”床、上的人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咳了好一会儿,他喊道:“水……咳咳……水……”
谢清羽转身想要走,可是到了门口,他的身子又定住了。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他没有办法就这样走出去。
转了身,他倒了一杯水,递到了老人的手里。
“是老张吗?”老人模索着爬了起来,又伸手模索着来拿杯子。
“啊呀!”老人惊叫一声,“哗啦”一声那杯子落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
老人恼火了:“老张!你明知道我看不见,怎么不好好的递给我?这杯子还是当初丽娘买的,摔碎了,到哪里去找?”
谢清羽立在他的跟前,心口好似猛的被什么东西一绞,他颤抖着伸出了手,在老人的眼前晃了一下,然而,老人并没有任何反应。
他颓然的放下了手,仰起了头,泪水弥漫了双眼,缓缓从眼角落了下来。他的记忆中父亲总是那么威风凛凛,何时他竟变成了这样一个连眼睛都看不见的老头子?
“你是……”霂啸天疑惑的动了动耳朵,耸了耸鼻子,他眼前的这个人气味不对,不是老张啊。
“你是谁?”他警惕的问了起来。
“原来你还记得丽娘么?”谢清羽哽噎的问。丽娘,这个名字有多久没有听到过?只是在他小的时候,似乎曾经听到父亲呼唤他娘的名字。
“你认得丽娘?”霂啸天疑惑不解,“你是怎么认得她的?十年了,十年前的人和事,你怎么会知道?真是太奇怪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他的眼睛看不见,但不等于他的心是盲的。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是谁?为何而来?
“听声音,你是个年轻人,十年前,你应该是个孩童,怎么会……”霂啸天突然想起什么,然而又摇了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是他……倘若是他,怕是一辈子都不肯原谅我的,又怎么会亲自前来?难道你是哪个下人的孩子?是老张的侄子吗?”
“是。”谢清羽应了一声,苦笑着。父子相见,却相见不相识,人世间有比这更可悲可笑的事吗?
他转身,打算离开,却听到老人叫道:“你要走了吗?别走啊!”
谢清羽停住了脚步,问:“你有事?”
“咳咳……”老者又咳嗽起来,“你帮我找人好不好?你是年轻人,腿脚好,我是老了,走不动了,眼睛也看不见了。帮我找这个孩子,这么些年了,不知道他在哪来,吃的好吗?睡的好吗?或许他已经不在人间了,但是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也绝对不能放弃。”
谢清羽转头,看到老人的手里拿着一副画像。
他伸手拿了过来,低头看,却是一个十岁孩童的画像,孩子天真可爱、十分漂亮,正是自己儿时的模样。
“你要找他?十年后他早已不是这副模样。”
老人叹了一声,道:“唉!我也知道,多少年了,每次我午夜梦回的时候就似乎能听到他的笑声,又似乎听到了他的哭声,我在心里喊着,羽儿,我的羽儿,你回来吧,只要你回来,爹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我对不起丽娘,对不起羽儿,该死的是我,不是他们娘俩,是我啊!”
说罢,老人泪如雨下,浸湿了衣襟。
谢清羽立在那里,缓缓的跪了下来,半跪在老人的床前。
“倘若他回来呢?”他轻声问。
“回来?”老人抬起了头,空洞的眼神看向他,“你说他回来?可能吗?大约是我做梦吧!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啊!我不敢奢望,我霂啸天做错太多事,我只求他还在人间,我就是此刻就死了也心满意足了。”
谢清羽缓缓伸出了手,轻轻的按在了他干枯的手腕上,哽噎道:“我们到底是一家人,虽然我恨你,可是你毕竟是我的父亲。”
“你说什么?”老人猛的抬头,徒然的瞪大了眼睛,他很想,很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你再说一遍!”他立即道。
“哐当!”一声,门口,端着药碗的老张惊呆了,手里的药碗落到了地上,褐色的药汁撒了一地。
“少爷!”他震惊的看着那个白衣青年,“你是少爷!”
霂啸天愣住了,不敢置信的瞪着眼睛,可能吗?他是不是在做梦?
老张快步走过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看着谢清羽:“没错,你就是少爷!我认得的,我就说,我要是见到少爷,一定一眼就认得出来,长得太像王爷年轻的时候了!”
“真的?真的么?”霂啸天激动的手舞足蹈,就连声音也走了音调。
“羽
儿……是羽儿……”他想要站起来,却撑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他的唇瓣哆嗦起来,连手也哆嗦起来。
“咳咳咳……”因为太激动,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我是羽儿,我回来了。”谢清羽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所谓十年仇怨,爱的多深,恨就有多深,然而,看到风烛残年、疾病缠身、耳聋眼瞎的父亲,饶是再狠心、再冷血,他也狠不下心来。父子连心,十年的恩怨在这相见的一刻立即被悔恨和思念给融化了。
“你……果然和我年轻时候一般倔强,十年了,竟然不肯认回你的父亲。”霂啸天牢牢的握着儿子的手,生怕他再次离开,“可是……爹不怪你,爹只怪自己,爹做到的错事太多,如今临死还能见到儿子一面,是老天眷顾我,老天眷顾我啊!”
泪水,从父子俩的眼眶滑落,他们静静的相对。这一刻,双手相握,虽然无言,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