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点开庭,这是景域这一个月来第一次见到景滕平,他头发还是半长不短的样子,穿的是蓝蕙送进去的衣服,六月的天气很燥热,他穿了件白衬衫,眼神清明。♀
景域和蓝蕙坐在第一排,法庭上,眼见的全是人,不停地有人说话,像有回音似的,景域的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声音,她根本就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法槌在桌子上敲一下,她的心就会跟着颤一下。
景滕平站在被告席上,神色没有想象中的差,他只是偶尔回答,是或者不是,有或者没有。好像这里的争论和他没关系一样。方川很沉静的表述,极力的在和原告律师争取,看得出来,他只是在极力挽回。
景域其实并不能清楚理解景滕平的案子,她只知道景滕平没有受贿,徇私舞弊她并不太懂,事实上这个案子转折点就在这里,但是对方死死咬住,出庭的证人,证明景滕平接触过当事人,但是拿不出确凿证据证明景滕平受贿。
一直持续到中午,蓝蕙脸色从紧张一直到死灰,景域从她的眼神里明白,事情,真的成了定局。她心里那一点不切实际的奢望,在蓝蕙的眼神里一点一点泯灭。最后宣布审判结果,蓝蕙抓着她的手,指甲在她的手心掐的陷进去,她都感觉不到疼,事实上她比蓝蕙更紧张。她紧咬着牙关,用力回握蓝蕙的手。
“本院判定,被告人景滕平,收受东城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秦山贿赂,利用职务便利,为东城实业有限公司谋取利益构成受贿罪,依法应予刑罚处罚。古安市人民检察院指控的事实及罪名成立。本院为严肃国法,维护国家机关的管理活动及国家工作人员职务的廉洁性,对被告人景滕平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八十九条第一款,第三百九十条第一款,判决如下:
被告人景滕平犯受贿罪,免去其职务,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省人民法院提出上诉。♀”
景域盯着父亲,景滕平闭了闭眼睛,眼神里没有期望也看不出失望,脸色很平静。盛夏,中午本是最热的时候,景域却觉得冷,全身都有些抖,冷到浑身发麻。她看着景滕平被带下去,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们一眼,法庭的人散去了,她还是一动不动坐在位置上,盯着景滕平被带出去的门。方川一脸疲倦的和蓝蕙说:“抱歉。”
蓝蕙眼神有些迟,词不达意的点头。
人群里说话声,议论声,渐渐远去,她像守着最后的地方,坐在椅子上不肯站起来。
认识她们的人,看她俩真的是真真切切的可怜。蓝蕙看起来脸色很差很差,可能和景域一样,不到最后一刻就是不死心,最后,听到结果了,心也死了。
蓝蕙和景域回家以后各自回房间,两个人从头到尾没有一句交流,连眼神都没有碰一下。景域以为自己会很难过很难过,事实上她心里是空的,什么感觉也没有。
兜里的手机不停的响,景域摁掉,再响,再摁掉,重复几次后,进来一条信息,是王少安:在你家楼下,替你领了材料。
景域出门后看见王少安站在院子里的树下,这个时候的午后已经很热,太阳很毒,景域不知道是太阳光太亮还是他的眼睛里的光太亮,反正刺痛到她了,她讨厌极了王少安安静微微带笑的样子,事实上她现在讨厌所有人,她不想看见任何人。或者说她不想看见比她过得好的人。
其实她一直知道在班里她不算受欢迎,尤其是在女生里。理科的尖子班里,女生本来就少,压力大人人都知道,人人都恨不得甩开后面的人一大截,她没有出过前五名,所以自然的成了其他女生潜意识里的竞争对手,她能感觉到那种剑拔怒张的气氛,不见得有恶意,甚至可以说那是别人有上进心,但是她就是不喜欢,不喜欢别人偶尔挑衅且带酸味的话,一面埋头下苦功夫,一面又似有若无的说风凉话刺痛她。♀她不喜欢被别人这样议论,尤其这个年纪暧昧说不清楚的早恋,总会有人乐此不疲的暗示她和谁谁谁关系暧昧……
所以自然的和班里的女生不怎么说话。相熟的反倒是几个男生,男生没有那么多心思。
自从景滕平的事在学校传的沸沸扬扬,景域就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了,事实上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对这种事没有什么概念的,男生对景域尽量小心翼翼,有最单纯的善意,景域视而不见。她知道是自己受不了别人的可怜的眼神,知道别人的好意是一回事,可是能接受别人好意,是另一回事。
她走到王少安跟前自然的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僵硬的回:“谢谢。”,说完转身就走。
王少安的话还没说,景域就走了,他有些急:“景域!”
急着叫住景域,事实上他不知道说什么,一脸局促。
景域就是怕他说话,她不知道怎么回,他无非只会说,会好的、不要太难过……
全是屁话!睁着眼睛说瞎话!
难不成要她说,我很好?好的不能再好了!
景域回头看王少安,他有些紧张,又是想说又不说的样子,景域现在烦透了和人说话,尤其吞吞吐吐的。
“我回去了,谢谢!”
“你放松心情,好好考试”,王少安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月兑口而出说这个。
景域的情绪被王少安一句话点着火了。
“不要和我提这些,我不用你可怜!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说完就跑。跑进楼道到自家门口,没有带钥匙,进不去。她生气的在门上踹,踹完门蹲在在门口,哭的呜咽不成声,像只流浪的小狗。
她们家真的完了!她一点一点的感觉到了,她渐渐从自己不死心的期望里明白过来,爸爸回不来的。她的所有的一切都乱了,而且自己过的一塌糊涂。
景滕平的案子引起的社会反应比她们预想中的大的多,审判结果出来以后,议论声的比出事时议论的还要激烈,景域自己都听见过小区里的一帮人议论:判个几年,什么事也没有,要我说,治贪官就该枪毙!见一个杀一个,要不然根本没用!你看他家的那两个女的,穿的都是好货色!
景域心里暗暗的骂,你妈的才枪毙!你们全家都枪毙!
她就是不懂,那些面孔她不认识,可是之前遇见和他们一家人笑呵呵的打过招呼,转眼可以轻易的说那么恶毒的话,那些人说出来的话比从头到尾讨厌她的人说出来的话让她更冷。更厌恶。
隔天,市办公室表态,市委书记王宏斌关于景腾平的案件做了详细报告,政治会议又长又臭,从**建党开始到改革开放,从为人民服务到三个代表,他的报告整整持续了四个小时,前两个小时在向**表忠心,后两个小时批判景腾平,就差没骂景腾平是败类了。像景腾平刨了他家祖坟似的,气愤又激动。都用到了可耻这样的词。
景域感觉心被人死死攥着,说不出的难受。他不必这样的,他本不必这样的,不必亲自做这个报告,不必这样落井下石的。爸爸已经被判了,所有人都倒戈了,他何必还要踩上一脚!记得之前每次遇见王宏斌的时候,他像个和蔼的长辈,笑的亲和,话也说的温和。她那时候由于景腾平对她太过严厉,羡慕了好久王少安。看到电视里的人,她都怀疑那是不是一个人,再想起王少安,总是微微笑着的男孩子,景域感觉她失去了最好的东西,心很空,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真的失去了……
蓝蕙看到电视里的人,冷冷的瞟了一眼,“王八蛋!”
景域突然很羡慕蓝蕙,她是那种不高兴就摆在脸上,生气就会说出来,不会因为周围有人,场合不对就忍着。
但是她从来没有和人大吵大嚷过,最大限度就是一脸愤怒的盯着对方,噢,不对,是上次冲过去打过人。母女的区别真的很大,不提容貌,单就性格,至少她就没敢在外面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发过脾气,那样别人会说她娇纵。但是蓝蕙就会,和景腾平在一起不高兴就不高兴,她确实干过让景腾平下不来台的事。景域一直觉得在人前那样太过难堪了,可是现在她特别羡慕蓝蕙,那样至少可以让自己发泄一下。让自己舒坦一点。
再过两天就考试了,景域很茫然,翻着桌子上的书,都觉得好久没有碰过了。她心里很确定她没有希望了,没有以后了……
奋斗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高考,可是来临了,她却废了,这种突发事件真的是她遇见了,而更倒霉的事情一并而来,高考现在在她心里说不上多紧张。这个混乱的状态她自己至今都理不清,她自己确实不明白也不知道往后会怎样,但是绝对不会好,她能肯定。人总是预见不到好的,但是坏的境遇总能一语成谶。
从早上到下午一直呆在房间,蓝蕙也没有叫她,打开房间门,对面卧室的门闭着,蓝蕙还在房间里,看样子和她一样,一整天不吃不喝。她是个暴脾气的人,这样一声不吭让景域有些不知所措。厨房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除了米,面,什么也没有。一个人看着差不多的样子,熬了粥,等准备到水开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蓝蕙还是没有出来,景域突然想到什么,心惊肉跳,扔了手里的勺子,飞奔到蓝蕙房间,使大劲的拍门,大喊大叫,拍了很久,她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等蓝蕙披散着头发,开门看到她,景域一头扑到蓝蕙身上,大哭,她真的吓死了!她以为蓝蕙想不开……
“妈,你吓死我了!”
蓝蕙大概理解不了她的激动,拉开她,“怎么了?”
景域看着对她说话还是爱搭理不搭理的蓝蕙,又笑开了,边哭边笑,摇头晃脑的又哭又笑,冲蓝蕙比划,“没事,没事,我就是熬了稀饭,来喝稀饭。”
蓝蕙也不问她,转身进去,边走边说:“你能熬什么稀饭,估计又糊了。”
景域做饭有前科,做糊过。以前她最不爱听蓝蕙叨叨她,可是此刻她听蓝蕙揭她短,叨叨她,她听的一点都不烦,她能听出来只有亲人间才有的无顾忌,这样真的很好了,至少不是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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