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渐渐知道了一些关于嘉文的事情。♀
比如,一天中他最喜欢的时辰是早上,最讨厌的是深夜。他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的内容只有一片沼泽。他对坚果过敏;曾经患过严重的肠胃炎。他曾有两次濒临死亡的经历,一次因为花生过敏,一次因为急性肠胃炎。他的生日竟然与她是同一天,也难怪两人脾性有些相似。
这少年从前是个基督徒,却笃爱尼采的哲学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坎坷的人生经历使他像卡拉马佐夫兄弟一样陷入了一种思想上的虚无主义,这首先表现在对上帝、灵魂不死和至善道德的怀疑,而后逐渐衍变为一种对一切权威和正统事物的条件反射一般的反抗和厌恶。因为“一切皆虚妄,一切皆允许”。1
他的左耳听力只有右耳的一半——某天,他的父亲在盛怒之下打了他一耳光,从那以后,他的左耳一直嗡嗡鸣响,再也无法清晰地听见周围的声音了。这是最让她觉得诧异的一件事。原来,他并不像自己从前对梁正林所说的那样孤苦无依,他其实还有一个父亲。不过他只将这件事告诉了沈青一人。
某天的英文课后,梁小祯送沈青下楼,刚走下楼梯就惊叫了一声:“啊,今天是父亲节,我忘记准备礼物啦。”服务生们笑说:“等生日时再送也一样吧,没来香港前也没过什么父亲节。”梁小祯顿时像是被揭穿了什么似的羞恼地辩解说自己和父亲没来香港前也过父亲节,然而说到一半时却忽然停住,回过头去看着嘉文,有些愧疚地说了句:“对不起…”
嘉文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心想嘉文一定是生气了,忙又讷讷地解释,嘉文却兀自说道:“我去电器行买台灯,跟老板说一下,今天阿华替我晚班。”梁小祯只好一脸内疚地目送嘉文走出门外。沈青顿了顿,也过去向她告辞了。
二人同行至6路车站,兴许是依旧沉浸在刚才的尴尬气氛里,嘉文一路无言。沈青也一时不知该怎么跟他交谈。他们就这么沉默地在站牌下等了五分钟,嘉文突然开口说:“其实,我不是什么孤儿,我还有个父亲。”
沈青惊讶地转过身去看他。
“虽然他对我来说就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嘉文冷笑了一声,说,“那混蛋没什么正经职业,一年到头靠着综援过活,又是个酒鬼,一喝醉就打我。看见这个伤疤了么?”他挑起自己额前的头发说,“就是当年他抓着我的头发撞到墙上时留下来的。有一次,因为我的综合排名下降了一点,他醉醺醺地抽了我一耳光,现在我的左耳只剩了一半的听力。”
沈青愈加惊惶地看着他。他却用一种仿佛在讲述其他人的故事一般的口吻继续说道:“这次离家出走也是因为他。去年我在学校不小心得罪了几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就把自己的球鞋放在我的衣柜里,然后在体育课上诬陷我偷了他们的鞋。♀那个体育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我品行恶劣、不知廉耻,还用卷起来的书狠狠地敲我的脑袋,逼我承认和道歉。我说我没偷,他就带着全班同学一起骂我‘小偷’。我就这么被他们骂了一个月。后来,那帮人的圈子里有个男生被欺负了,就把他们那时陷害我的事情说了出来。那体育老师向我道歉,我说:‘那你也让我用书在你的脑袋上敲几下吧,不然踹你几脚也可以。’体育老师愣了一下,抬手就甩了我一耳光。我于是也毫不犹豫地扇了回去,因此被停课送回了家。学校的领导说,如果我不好好反省跟老师道歉的话,他们就会将我开除。我回家的那天晚上,那混蛋二话不说就拿着扫把上来抽我,逼我跟老师道歉。我说我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他顿时抄起一张矮凳朝我扔了过来。那天我被他揍了半个晚上,浑身上下全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可是我还是没有松口说要道歉。他就威胁我说;‘如果不道歉的话就给我滚出家门。’所以我就滚出来了。现在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他连失踪人口都没有上报,估计是怕警察知道他在家那点事,影响他领综援吧。”
“所以,我有时宁愿自己是孤身一人,也总比跟那么一个混蛋一起生活强。坦白说,那天从那个家里离开的时候,我心中反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他莫名地笑了一下,眼睛里没有一丝悲伤或愤怒。
沈青心中感到十分难过。不过她又觉得这少年最痛恨的可能就是其他人那种根本无法与他感同身受的怜悯和同情,于是她只静静地聆听而从不表达悲悯。而正是因为沈青这种不做多余嗟叹和评论的态度,使嘉文也越加没有顾虑地在她面前谈论自己的父亲和从前的生活。当然,每次都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口吻。
他说他的父亲从前是个公司职员,因为有利可图,三天两头地去街头参加社会运动,跟着别人一起反对专|制政权和老大哥。2后来公司裁员,他失业了,于是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者,开始像所有的无产者一样憎恨大公司和资本主义,并且跟另一帮人一起在街头举着标语反对他曾经代表的那个阶级。嘉文坚信,如果**不能给父亲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的话,他会像抛弃自己以往所有的主义和立场一样抛弃马克思和列宁。说到底,那男人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主义者。
他也会不经意地说起自己离家出走不久后在街头流浪的那些日子。他说自己最惨的那段时间,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窘迫到需要去公园里挖野菜吃。他也想过要去超市偷一些吃的,可是最终都放弃了——这少年有着自己固执而奇怪的坚持,他认为偷书的人至多算是行为不端,偷面包的人就只剩下可悲和可怜了,这无关信仰,只关乎尊严。后来,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街头的时候,梁正林收留了他,并且给了他一个虽不体面却至少能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地。他因此对梁正林怀有一种感激涕零的尊敬,也愈发地因为上次失火的事情感到愧疚。前些日子,他果真像对沈青承诺的那样在轮班时四处去打短工,隔两三天就偷偷地往收银台里放些钱,虽然数目上微不足道,却使他在夜里不至于因为羞愧而无法成眠。
同样地,沈青也开始在嘉文面前说起了自己的事——这在沈青心里首先是一种义务,她隐隐觉得,嘉文每每毫不避讳地与她分享自己的事情,而自己却什么都不肯透露未免有些不妥。同嘉文一样,她在说起自己的家庭和过往经历时,也从不刻意兜售痛苦和悲伤,那些故事往往经由某个自然随意的话题,以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述说,从而省去了许多需要酝酿情绪、措辞或者某种恰当而多余的表情反应的步骤。
有一天下午,他们像往常一样在嘉文的卧房里见面,一开始并没有刻意聊什么,嘉文一直仰躺在地毯上看着一本刚从沈青那里借来的书,沈青则在一旁翻着他从旧书市场上淘回来的那堆书。两个人都沉默着,就好像这沉默也是他们谈话的一部分。过了一会儿,嘉文突然问了句:“你做过最疯狂的事情是什么?”
沈青放下手里的书,想了想说:“坐在32层楼的窗台上面喝酒。”
嘉文坐起身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那年我爸的公司成立十周年,他想在新年的时候举办一个盛大的庆典,就包下了一个32层楼的商务会所的顶层。他将自己所有的亲戚以及继母那边的亲戚也带了过去,当然,我也被带了过去。那个庆典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所有的人都虚与委蛇地笑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我端着酒杯站在窗前,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人如果从这个高度摔下去,会被摔成什么样子呢?我这么醉意朦胧地想着的时候,竟然真的打开了窗。我拿了一瓶酒坐在窗口,看着自己脚下迷蒙的夜色,有一瞬间好像真的觉得自己从窗口飞身跃下,经过一段长长的坠落,一声闷响撞在了地面上,一大堆脑浆和血溅的到处都是。”
“是够疯狂的。后来呢?”
“还是没有人注意到我,我终于觉得无聊就一个人离开了。”
嘉文笑了笑,没说什么。
沈青问说:“那你呢?做过最疯狂的事是什么?”
“我曾经在一间网吧里整整待了一个月。”
“一直在那里?”沈青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嗯,吃饭、睡觉、上厕所都在那里。直到我将从我爸那里拿来的综援金花光了才离开。”
“真是难以置信。你是怎么做到在那种光线阴暗、空气污浊的地方待一整个月的啊?”
“其实我一开始没想在那里待那么久。”嘉文说,“我待到第三天时,网吧里来了一个女孩子,年纪跟我差不多大,腰细腿长,脸也可爱,就是那种青春期的男孩子都会喜欢的类型。可是有几个逃学来网吧的男孩子却告诉我,那女孩其实一直在附近的一条街上做援|交。我觉得十分诧异,因为那女孩看上去非常乖巧,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人。那之后一连几天,她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来网吧,那几个男孩子说她那是在网路上找金主呢。他们又嘻嘻哈哈地打赌说,看谁能先睡到她,问我要不要参加比赛。我说:‘她怎么会看上我们这种没钱的穷小子。’男孩子们说:‘昨天我们问过她了,她说如果我们东洋忍者能打到十万分就跟我们睡。’‘东洋忍者’是我们一直在玩的一个游戏,没有人能打到十万分。即便是那样我还是决定试试,从那以后就一直在那间网吧里夜以继日地打游戏,就那么打了一个月。”
“就因为想跟她睡?”沈青问。
“也不全是吧。”嘉文沉吟说,“后来我终于打到了十万分,她也果真像之前承诺的那样跟我上床了。可是我却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终于到达那个曾经好像遥不可及的地方时,我心里没有像想象中那么兴奋,也没有任何的成就感。一个月之后,我从那间网吧里走出来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然后呢?就连跟她做|爱的时候也是这种讨厌的感觉。”
“讨厌跟她做|爱?”
“也不能说讨厌,只是不怎么喜欢释放之后的那种空虚感。所以,我想,我之所以将跟她上床当作目标在那间网吧里待了一个月,应该也只是需要一个让自己不那么空虚的终点罢了。等那个终点消失的时候,我又空虚了起来。”
沈青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静止的书页,俄而问说:“是什么感觉呢?”
“做|爱的时候?”
“我是说打游戏的时候。是把游戏里那些怪物和坏人想象成自己讨厌的人杀死么?”
“只是盯着计分板机械地杀怪物而已。”嘉文笑说,“我没有讨厌到想要杀死的人,即便是对我爸或者那个体育老师都没这么想过。因为觉得太麻烦了,反正他们到最后都会死。你有讨厌到想杀死的人么?
“嗯,应该是有的。”
“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是说过我在来香港读研究院之前曾经在一个语言学校工作过两年吗?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外面租房住。一开始,我跟一个陌生的女孩合租了一套公寓。起先觉得她还不错,可是没过多久就发现她有一些让我受不了的习惯。”
“什么习惯?”
“洗完澡之后从来不清理浴室水槽里的头发,也从来不拖地板。我跟她说了几次她却依然是这样,每次我从堵塞的下水道里掏出那些臭烘烘的头发时都有一种想要杀死她的感觉。”
“后来呢?”
“有一天晚上我喝了些酒,回家之后发现她将泡面汤倒在了洗脸池里,浴室里积了一滩水,水槽里浮着脏兮兮的肥皂沫和她的头发,我突然间就崩溃了,披头散发地跑进她的房间里又哭又笑,还把她的盆栽也砸了。第二天她就搬走了,临走之前还跟房东说我脑袋不正常,没过多久我也被房东赶了出去。”
嘉文笑着说:“你在这些奇怪的地方还真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像谁?”
“我姐姐。我们是孪生姐弟,可是她跟我却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她比我聪明,也有才华的多,十四岁时就已经有人挖她去读美术学院了。她以前也是跟你一样,对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都不怎么在乎,却总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固执己见。那个时候,她总是开着卧室的窗户睡觉,不管再冷的天气也是这样,因为她总担心煤气管道会泄漏。如果哪一天我们偷偷地帮她把窗子关上了,她第二天一定会大发雷霆,然后一连几天晚上都要起来检查好几次。”他顿了一下说,“讽刺的是,她最后居然真的死于煤气中毒。”
“是因为…煤气管道泄漏吗?”沈青小心地问说。
嘉文摇了摇头:“是她自己关了窗子,又打开了煤气阀门。”
沈青沉默了下来。
“自杀前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备受失眠和妄想症的煎熬。有一天,她吃苹果时从里面吃出了半条虫子。是半条哦。她盯着那半条虫子看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就跑进洗手间呕吐了起来。后来她就不吃任何蔬菜和水果了,再后来连面包也不吃了,经常一个人坐在卧室里发疯般地抓扯自己的头发,就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脑袋中扯出来一样。我有时站在门口看着她,心里会想她此刻到底在经历怎样痛苦的臆想呢。所以,我一直觉得,她死了或许是解月兑了。不只是从她自己那里,也是从那个混蛋那里。”他向后倚靠在木箱上说,“只是可惜了她的才华。”
“她是个天生的艺术家。”他回过头来看着沈青,笃定地说。
这是他第一次谈起他的姐姐,眼中倏然闪过一丝淡淡的、柔软的悲伤,不过这神情只一瞬就消失了。所以沈青也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还给沈青看过一幅画,那画中空无一物,只有一片阴翳的青灰色的天空。可是不知为什么,沈青却觉得那其实是一片海——昏沉的、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海底。海面上那抹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小小的光源,看上去似乎很近,却又如同永远无法到达的遥远。
嘉文告诉沈青,这幅画叫deepblue,是他姐姐短暂人生的写照。她从来都只会用画画来表达自己情绪和感受,不善与人交流,就连被那个混蛋毒打时也从来都不会喊叫或求饶——这大概是他与姐姐唯一的一点相似之处。
“她自杀以后,那个家里就没有任何让我觉得牵挂和留恋的东西了。离开也是迟早的事。”嘉文说。
沈青有点想问他的母亲呢,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做。在他们过往的那些交谈中,他一次都没有谈起过自己的母亲。沈青觉得他似乎是在有意地回避这个话题,而今似也没有任何想要谈论的打算。于是她也从来不问。
她明白,在每个人心底的最深处,都有一个不想去碰触的禁地。她也有。那里隐藏着一些秘密,通常是丑陋的,因而无法与人诉说,甚至也无法再回忆。就好像,只要再看一眼,那从前支撑着自己世界的最后一根岌岌可危的石柱也会在刹那之间分崩离析。因而她宁愿自己看不见。
只有看不见,才能假装不存在。而就是这点自欺欺人的信念,让她走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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