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月之薄雪
落于庭前梅枝梢
粉面点红妆1
出生于香港的许嘉文从未见过雪,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在脑海中创造一个充满着浪漫主义想象的纯白色的世界。♀
那天沈青看见这几句诗时颇有些意外。她轻声读了一遍,抬起头来问说:“这是…俳句?”刚才嘉文把上周借的书还给她时,一张卡片忽然从夹页里掉了出来,她弯腰捡起,就看见了这几句诗。
“你写的?”沈青眼带笑意地说。
嘉文有些脸红地上前来抢。沈青将纸片往身后一藏,微笑说:“意蕴不错,只是不大像你会写出来的东西。”
“还我。”嘉文说着又要来抢,沈青连忙侧过身去。两人争抢间,楼梯口忽然闪出梁小祯的影子,二人不禁愣住。
梁小祯也怔怔地望着他们,脸上现出一丝沮丧的神情。
近来在店里的服务生们中间流传着一件绯闻,说是沈老师跟嘉文好上了。梁小祯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因为她先前也曾有过这方面的猜测,可是后来那件事不是被证明只是她的误会而已吗?所以,这次的流言一定也只是些没有根据的臆测,反正那帮人一天都晚都很闲,总会编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而,有一天,当她无意间听见了服务生们对流言始末的议论时,她又觉得那些本来模糊不清的流言突然具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因而一下子变得可信起来了——
“沈老师每天来的都很早啊。”
“是啊,来了也不去小祯房里等她,老是站在走廊里跟嘉文聊天。有一次我想过去打个招呼,结果他们却一同进了嘉文的房间,十几分钟都没出来。也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服务生阿华讲到最后时不怀好意地补充了一句。
其余的服务生也嘻嘻哈哈地调笑说:“十几分钟的话,做一些事情足够啦。”
他们的笑声让梁小祯一下子火大了起来。她怒气冲冲地跑下楼,踩得木造楼梯咯吱作响。
“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就知道在这里讲闲话,我明天就告诉阿爸把你们都撵出去。”她满脸通红地讲完便又“蹬蹬”地跑上了楼。服务生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向来和善的女孩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火。
梁小祯回到自己的房间,无力地伏倒在床上,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方才服务生们最后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她脑中过了很久都还在嗡嗡地响。
那之后整整一周她都有些精神恍惚。好不容易捱到了周末,她翘掉了钢琴课,跑到车站对面的小公园,冒着酷暑等了沈青一个小时,见她来了就悄悄地从树丛里走出来,一路跟着她回了餐厅。
服务生们见她跟在沈青后面进门都有些讶异。她示意他们不要声张,一个人轻手轻脚地上了楼。不想刚走到楼梯拐角,就看见沈青和嘉文暧昧争抢那张纸片的情形。她顿时僵在了那里。
走廊那边,沈青和嘉文也因为尴尬而沉默良久。梁小祯定了定神,微笑说:“你们抢什么呢这是?也让我看看。”
“没什么。”嘉文忙从沈青手里夺下那张纸片,揉了一下,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
梁小祯于是也朝自己的卧房走去。沈青跟在她身后,有些不自在地拢了下耳鬓的头发,说:“今天回来的很早啊。”
“是啊。♀”梁小祯不咸不淡地说,俄而又报复一般地说了句,“老师觉得不方便吗?”
沈青愣了一下,没说什么。
那天的英文课上,梁小祯自始至终都是心不在焉的。她的视线久久地停在沈青那两片樱花瓣一般的嘴唇上,然而沈青所说的话她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又观察起她那小巧的鼻子、鼻翼上那颗小小的痣,以及她清冷的眉眼。梁小祯心想,这女人的确算不得什么大美人,可是为什么她举手投足间却总是散发着一种淡然的迷人的气质呢?即便是她眼底那些淡淡的雀斑在她看来都是迷人的。她垂眼写字的样子尤其迷人。
可是,再怎么说嘉文也只有十七岁而已啊,这老女人难道就没有一点道德观吗?梁小祯愤愤地想。然而下一秒,她就发觉岁月并未在沈青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即便未施粉黛,她的皮肤也要比自己的细致的多。还有那对手,简直白女敕的如同葱段一般呵。打量到这里时,梁小祯心中又嫉妒了起来。
彼时沈青正在讲解一道语法题,她讲完之后问梁小祯是否明白,然而梁小祯却迟迟没有回应,她只好又问了一句:“小祯,这道题明白了吗?”
梁小祯回过神来,说:“老师,我有些累。我们休息十分钟好么?”
“哦。”沈青迟疑地放下了手里的书。
梁小祯垂下双手,向后仰头靠在椅背上,佯作休息的样子,过了会儿,忽然突兀地说了句:“老师,我真的很羡慕你呐。”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沈青笑了笑说。
“又漂亮又文雅,连阿爸都说老师是个真正的淑女。老师你不知道,阿华阿七他们都想跟老师谈恋爱呐。”梁小祯带着一种故意为之的戏弄的口吻说。
沈青一时窘迫得不知该如何应答。
梁小祯于是笑说:“老师我开玩笑的,你不要生气哦。”
沈青也笑笑,说:“其实我也很羡慕你。”
“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地方?”梁小祯诧然说。
“长头发。”
“老师也可以把头发留长啊。”
“我的头发是天然卷,一留长就会乱蓬蓬的。”
“哦。”
“左撇子也很让人羡慕。”沈青又说。
“左撇子有什么好羡慕的。”梁小祯撇了撇嘴。
“因为跟别人不同啊。”
“为什么要跟别人不同呢?”
“有时候,跟周围的人都一样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梁小祯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这女人,心中明明带着优越感,却还要假意赞赏别人,实在虚伪极了。
七月半,梁正林来找沈青说了一件事。他想拜托沈青带梁小祯去c大参观一下,因为他希望梁小祯两年后也考进那所学校。沈青说,现在还是暑假,学校里每天都有很多游客,而且有些设施也不开放,不如等开学再去。
梁正林说:“没关系没关系,老师就带她过去介绍一下图书馆啊、课程啊之类的就行了,等开学了老师就不方便了吧。”
沈青于是答应了下来。
梁正林连忙道谢,又回过头去对嘉文说:“你也一起去吧,看看人家大学生每天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等到了秋天,就去找间公立学校读书。再过两年也试着考下大学,就算不能考取c大,读一所差一点的也行。总比在这里端盘子、擦桌子强吧。”
嘉文没有做声,依旧在一旁闷头擦着桌子。
“喂,臭小子,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梁正林皱着眉头朝嘉文喊了一句。
“知道了。”嘉文负气地将抹布扔在了桌上。
就这样,校内参观最终变成了一场尴尬的三人行。次日下午,他们相约在c大校门口见面,沈青带他们搭校内巴士来到学区。因为梁小祯在场,沈青一路上几乎没有与嘉文交谈,只粗略地介绍了几幢标志建筑,有时梁小祯问一些问题,她就简短地答两句。
嘉文也没有主动与沈青搭话,而只四下打量着沿途的风景和过往的行人。走过一段林荫道时,一阵带着海洋气息的微风拂过,他转身看去,远远地望见了与天空连成一线的大海,耳中似也隐隐听见了撞击海岸的涛声。几个手臂里夹着书本的学生从他身旁经过,他们有的戴着草帽、有的穿着短裤,都是一幅不修边幅的模样。嘉文目送他们走进不远处的一座图书馆,心中没来由地觉得惬意。他喜欢这里的气氛,虽然他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沈青不经意间瞥见了嘉文脸上恬然的神情,一时有些惊讶,不过她没有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地介绍说:“这是文史图书馆,读文科的话可以来这里借小说和文献。”
嘉文走过去,将双手贴在玻璃窗上向里面望了望。梁小祯也过去看了看,忽然兴奋地指着一个木制招牌说:“老师,你们的图书馆里还有咖啡厅啊。”
沈青笑了笑,带他们走进咖啡厅,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那个烫着大波浪卷、涂着大红色口红的女服务生就带着餐谱过来了——沈青上个月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安娜。那天沈青恰巧捡到了写着她的名字的工牌,还给她时,她请沈青喝了杯咖啡。从那以后,每次沈青来咖啡厅,她都会过来跟她聊两句。
他们最终点了两杯拿铁和一杯苏打水。安娜过来送咖啡时故意在嘉文面前弯了一下腰,胸前的春光若隐若现。嘉文连忙移开了视线,梁小祯也有些不悦地扭过了头去。
过了会儿,梁小祯说要去图书馆前面拍照,想让嘉文陪她一起去。嘉文征询似的看了一眼沈青,沈青说:“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嘉文只好起身跟梁小祯一起出去了。
他们几乎刚刚离开,安娜就走过来在沈青边上坐下了:“很少见你跟其他人一起来啊。”
“带他们来参观校园,顺便过来的。”沈青说。
“那男孩长得真好看,既帅气又干净。就是眼神有点冷。”安娜朗声笑说。
沈青没有做声。
“亲戚的孩子?”
“不是。”
“那…是男朋友?”安娜抚弄着自己肩上的卷发,似笑非笑地说。
“怎么可能?你不要胡说。不过是个在兼职的地方偶然认识的孩子,就是普通的交情。”沈青急急地解释说。然而说完之后她又有些后悔。方才她因安娜的那句话感到局促,几乎下意识地拉开了与嘉文之间的距离,几个月来的相交被她以一句“寻常的交情”一语带过,她心中不禁有些愧疚。
然而,嘉文不会知道她心里这些未能表达的歉意,他所听见的只有那句“寻常的交情”以及她迫不及待地跟自己撇清关系的急切语气而已。那句话就像一桶冷水一般将他浇了个通透。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简直像个傻瓜,别人只当自己是个“偶然认识”的人,自己竟还一头热地对她倾诉衷肠。说不定她在听他讲那些事的时候,心里觉得厌烦极了,说不定还会把那些事当做笑话讲给其他人听,这实在太可恨了!他隔着门上的玻璃冷冷地看着沈青,眼中流出一丝憎恨的神情。
这神情被一旁的梁小祯看在眼里,她觉得自己的心情简直是雀跃的了。刚才她跟嘉文走出咖啡厅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只好又折了回去,不想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安娜跟沈青谈论嘉文,连忙拉住嘉文在门前站住。而后她便一语不发地旁观了嘉文脸上由羞赧至愤恨的表情变化,以及这两人之间那些秘密情谊的终结。
不过她并没有将心中的快慰表现在脸上。她一直安静站在门外,一直等到安娜起身离开了,才小心翼翼地对嘉文说:“进去吧。”
嘉文回头看了她一眼,僵硬地推开了门。
傍晚时,沈青带嘉文和梁小祯去图书馆附近的餐厅吃了晚餐。
沈青并没有觉察出嘉文的情绪变化,只以为他依旧是因为梁小祯在场才寡言少语。不想等梁小祯离开去买饮料了,他也还是低着头默默地吃着盘子里的米饭,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沈青心中觉得疑惑,便问他怎么了。他却只闷闷地回了句:“没怎么啊。”
沈青心想他兴许不愿谈论自己的心事,便又转移话题说:“要不顺便借些书回去?”
“不用了。”嘉文说。
沈青没有察觉出他语气里的冰冷,兀自说:“之前的那些还没看完吧?其实那些书都是在文史图书馆里借的。馆里藏书很丰富,差不多想看的书都能借到,很方便。”
嘉文没有理会她。于是,她又试探着问说:“要不要考虑一下梁叔的建议?”
“什么建议?”嘉文终于抬起了头。
“就是…读大学啊。”
“为什么要读大学?”嘉文将勺子扔在盘子里说,“因为你在念研究院,而我在端盘子,你就觉得自己高我一等么?”
沈青对他眼中突如其来的愤怒有些错愕,嗫嚅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觉得读大学有什么必要吗?你现在还不是像我一样在餐厅里打工!”
沈青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先道歉还是先回答那个问题。而就在她犹疑不决的那几秒钟里,嘉文站起身来独自离开了。
不一会儿,梁小祯端着三杯饮料回来了,见嘉文不在,便问沈青说:“嘉文呢?”
“回去了。”沈青懊丧地说。
“哦。”梁小祯若无其事地应了声,没再问什么。
那天的事之后,沈青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给嘉文写了一封信。其实那封信她一早写好了,可是第二天又觉得言辞不妥,只好撕了重写。就这样不停地删删改改,一直写了一个星期。到最后那封信跟最初也没有多大区别。
第二周她去上课时,将那封信交给了嘉文。那天下午嘉文并没有在走廊里等她,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他的卧房门前,将那封信从门底的缝隙里塞了进去。
那天上课时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安。下课之后,她穿过走廊时,特地瞥了眼他卧房的方向,他的房门依然紧闭。楼下的餐厅里同样没有他的身影。她心中不禁有些失落。
其实嘉文那天下午跟着梁正林去采购了,直到很晚才回来。因而他看到那封信时已经是晚上了——他拖着疲惫的双脚上了楼,拉开卧房的门,开了灯,那个白色的信封赫然躺在门口的地板上。他好奇地捡起来,打开信封,展开信纸,见上面用清秀的字体写道:
“嘉文:
那天你走的时候好像很生气,我想应该是我说的某句话冒犯了你,所以写了这封信向你道歉。因为如果当面道歉的话,我十有八|九无法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表达清楚。
不过虽然这么说,我也不太确定究竟是哪句话冒犯了你。想来应该是劝你读大学的那句话吧,因为你就是在我说完那句话之后才走的。很抱歉我并不是一个擅长观察他人情绪的人。
那天你走之前问我读大学有什么必要,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从学生时代起,我就不是一个习惯于穷根究底的人,因为质疑一些人们习以为常的事情得到的通常不是答案而是斥责。有一天,我们学习了一篇关于烈士英勇就义的文章,一个成绩不好的男生问老师:‘既然烈士已经牺牲了,那作者是怎么知道烈士牺牲之前的心理活动的呢?’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批评他不尊重烈士,学习态度不端正,难怪只能坐在最后一排——那时班里的座次是按照学习成绩排列的,成绩不好的学生,不管视力和身高如何,都只能坐在后排。老师说完那句话之后,那男生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笑了,其他人也笑。就好像老师说的话是理所当然,作者知道烈士的心理活动是理所当然,那个男生因为成绩不好而坐在最后一排也是理所当然。
我想这个世界上应该是存在着一些既定的规则。人们大部分情况下都只会习惯性地接受那些规则,而从不去质疑规则的合法性。我想如果我们一开始被告知2+2等于5,现在也不会有多少人提出异议。因为提出异议者会像那个男生一样,不止被规则制定者惩戒,也会被遵守规则的人排斥。
因而大多数人都会遵守那些规则,并且循规蹈矩地坐在自己被分配的那个位置上,就像那个男生一直坐在教室后排的位置,穷人一直住在破旧的屋邸,未受教育者从事薪酬卑微的体力劳动,衣衫不整者只能流浪街头。因为银行拒绝穷人,大公司拒绝未受教育者,高级俱乐部拒绝衣衫不整者。
除却一处场所——那就是大学。只有在这里,人们不会因为贫穷、落魄、或者衣着寒酸而被拒绝和驱逐,也只有在这里,人们拥有说出2+2=4的权利。2这是一个自由之地,容得下所有的生活方式,也容得下所有奇异思想的生长。
我是否曾经说过,我一直在寻找一间上锁的房间,那对我来说不止意味着**、避世,更是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因为我是一个无法在任何一个圈子里生存的人,而大学却通过书籍和图书馆为我打开了一个世界,让我可以将自己锁进一间房,对门外的一切不闻不问,而且不会因此遭受非议和指责。这也是我为什么在两年之后又重新回到了这里。说到底还是一种逃避吧,这答案好像并不能回答你的问题。抱歉。
写到这里时,我突然想起了昨天在一个演讲中听到的一句话:‘世界上一半的梦想是在大学里破土而生的,虽然未必开花结果,但成长的姿态却依旧动人。’嘉文,你有自己的梦想吗?有想要为之坚持一生的事情吗?我并没有,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想的事情都只是怎么生存下去而已。从前,我每天晚上都会刻意留一点没有完成的小事,比如:一件没有洗的衣服,一本没有读完的书。因为只有觉得明天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才能打消‘像我这样的人干脆死了算了’这种念头。可是,从我们第一次站在走廊里谈论俄国小说的那天起,我好像不再需要将生存的意义维系在那些未完成的小事上了。我平生第一次开始期待明天的到来。
嘉文,请原谅我吧,你是我虚度的人生中交到的第二个朋友,也是我目前唯一的朋友。所以,你原谅我吧。
沈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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