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海葵 橡树公寓(1)

作者 : 安非anfei

三月的一天,沈青收到了英文学系博士课程的准入邮件,得以继续留在系里研读语言学。同一天,她失去了自己的公寓。

她接到房东电话那天正在与导师面谈。那时她正忙于准备副博士学位的答辩,无暇再去兼职,余下的研究补助也不足以支付下月的房租,无奈之下只好与房东退了房,重新搬回了校舍里。自那天起,她就开始隔三差五地在网络上张贴寻租广告,然而半月过去了,也依旧无人回应。

有一天,当她坐在图书馆一楼的咖啡厅里盯着自己发布的那些广告愁眉不展的时候,安娜突然朝她走了过来。

“你出那样的价格,除了公屋是租不到其他公寓的。可惜你不是香港人,也不能住公屋。”她笑了一声,靠在离沈青不远的门边,燃起一支烟。

沈青有些不悦地合上了电脑。

“在学校住不是很好吗?不用交水、电、网络费用,通勤也方便。”

“我有很严重的睡眠问题。”沈青说。

“那就多花点钱租一间高级公寓嘛。”安娜把玩了一下手中的烟,乜斜着眼说,“你家其实很有钱吧?我从你的举止和穿着里可以看得出来。难道说你们家破产了?”

沈青没有理她。

安娜笑了笑,一言不发地抽完了那支烟。过了会儿,她掐灭烟蒂扔在了门外的垃圾桶里,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对沈青说:“我倒是知道一个房租便宜的地方,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沈青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安娜却毫不在意地兀自说道:“如果有兴趣的话,明天下午来这里等我,我下班之后带你过去。没兴趣就算了。”

次日下午,沈青还是依约去了咖啡厅。安娜见到她时似乎并没有多么意外,只像往常一样微笑着端给了她一杯苏打水。沈青总觉得她的笑中带着几分嘲弄,不过她并未因此说什么。

大约四点钟的时候,一个男服务生来替了安娜的班。于是安娜换下工作服,跟沈青一起离开了餐厅。她们搭东铁来到一个偏僻的街区,又转乘了一路小巴,终于来到了安娜所说的那座公寓。

安娜带她绕过一座石砌的围墙,在一扇青灰色的大铁门前停下。沈青抬头望了望,只见铁门另一侧的围墙上挂了块木制的牌子,上面用正体字写了几个大字:“橡树公寓”。安娜从包里翻出钥匙,开了铁门一侧的偏门,带沈青走了进去。一座四层公寓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尖顶白墙,孤零零伫立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院落里的草坪修剪的齐齐整整,门庭前种了两排扶桑花。沈青对公寓的格局有些诧异,安娜解释说:“这是以前某座学校的旧校舍改建的公寓。”

沈青随安娜走进公寓,一边跟在她身后上楼,一边四处打量了一番——楼梯、扶手、走廊的玻璃都有些旧,墙壁看上去倒像是新粉刷的,总的来说仍算干净。

她们一直走到三楼,转进了左侧的走廊,安娜打开302号房间的门,要沈青在门外稍等,不一会儿又带了一串钥匙出来,打开了位于走廊尽头的301号房间的门。沈青推门进去,房间里空荡荡的,隐隐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

“房间已经清理过了,之前的租客用过的东西都被我丢掉啦,反正你一定会觉得很脏。”安娜说。

“之前这里住的是什么人?”沈青问。

“一个疯女人,后来在你身后的壁灯那里自杀了。”

沈青惊恐地看着她。

安娜大笑说:“开玩笑的,之前是我妈住在这里。”她一边说着便走到了对面的窗下,点起一支烟来向沈青介绍起了公寓的情况:

“这公寓虽然小了点,不过空调、热水、网络都齐全,除了不能煮饭其他都方便,而且租金比公屋还要便宜一点。怎么样?挺合适吧?要住吗?”安娜将手伸到窗外弹了弹烟灰,半眯眼睛看着沈青问说。

沈青犹豫了一下,问说:“这房子,你有出租权吗?”

“没有。”安娜一脸坦诚地说,“不过你住的话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是触犯法律条例的吧。”沈青有些不悦地说。

“得了吧,你也不是第一天触犯法律条例了。”安娜嗤笑说,“你先前瞒着系里去校外打工的时候考虑过这个问题吗?既然那么需要一座私人公寓,那就不要再管途径是不是正当啦。”

沈青心里愈加地恼火起来。

安娜回过头去,向窗外吐了口烟气,漫不经心地说:“你放心吧,这房子不是政府管辖的,就算被发现,那些人也不会送你去警察局或者将你遣返回大陆的。”

“那些人是什么人?”沈青问道。

安娜没有回答。

沈青沉默片刻,说:“你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哦,随便你。”安娜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那之后过了三天,沈青在左右权衡之下还是从安娜那里租下了公寓,因她的失眠症越发的严重了,而且,那天临走时她留意了一下街区四周的环境,除了几家小商铺,一座小公园,就只有一座天主教堂而已,看上去实在不像什么治安不良的混乱社区。

签订租房协议的当天,沈青就搬进了橡树公寓。安娜寻了个警卫外出就餐的空隙,帮沈青请了附近的工人搬了家具,又帮她收拾妥当,临走时,特地叮嘱她说:“那警卫是新来的,应该不会为难你,不过要是问起你来,你就说上月有事没回来。”

沈青点头说好。安娜又补充说:“还有,不在家时不要开窗,垃圾不要放在楼道里。”

沈青心中有些疑惑,不过转念一想就算问了她估计也不会说什么,于是也没再询问下去。

就这样住了几日之后,沈青渐渐适应了公寓里的生活。公寓一天到晚都很安静——有一天,她在公寓里待了一整天,除了下午一刻时楼下庭院里突然响起的割草机的声音,其余的时间里,这座公寓安静的就像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而且,这里的每个人似乎也总是小心翼翼地隐藏在自己的世界里,时刻与他人保持距离,有时就算是与她迎面遇见,也只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因而她入住之后的一周里,除了安娜,居然再没有其他人跟她说过话。这于她倒是省去了许多交流照应的麻烦。

只是,有时也会遇上一些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有一天,她抱着一个装满资料和论文的文件箱出门,手机突然在身后响起,她只好将文件箱放在门口,回房间接了电话,然而再回来时,那文件箱却已经不见了。她在走廊里来来回回找了几遍仍是没有踪影,最后不得已去隔壁找安娜帮忙。

安娜听完之后,一句话都没说,面无表情地走出门外。沈青连忙跟在她身后出门,只见她走到隔壁303公寓的门外“咚咚”地敲起了门。门内无人应答,安娜却依旧用力地拍着门,一边大声地喊道:“再不开门我踹门了啊。”

对面的那扇门这才缓缓地敞开了一条缝隙,门里的人一边不悦地问安娜来干什么,一边用手臂挡着门试图阻止她进去,谁知下一秒那扇门就被安娜一脚踹开了,一座几乎堆至房顶的垃圾山映在二人眼前,沈青不禁吃了一惊。安娜却不动声色地绕过那座“小山”踩着一堆旧书、旧衣物走到房间里侧翻找了起来。沈青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四下环视了一下,这房间几乎被各种各样的废旧杂物全部塞满,不要说过道,就连床都看不到在哪里了。

过了片刻,安娜终于搬着沈青那只文件箱费力地走了出来,沈青从她手中接过,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安娜却一脸火大地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随便把自己的东西放在楼道里吗?这家伙是个垃圾收藏癖!楼道里不管放什么都会被他拿走的!”

沈青惊讶地回头看去,这才发觉身后的男人正是她此前在图书馆的咖啡厅里时不时看见的那个带着厚眼镜的小个子服务生。

“这不是…你的同事吗?”

“哈?谁是他同事啊?咖啡厅怎么会雇用这种人?”安娜一脸不屑地说,“他在你们学校一个十分冷门的图书室里做图书分类员,只是偶尔过去咖啡厅的收银台代班而已。这家伙几年前就开始乱捡垃圾了,什么都捡,搞的走廊里臭烘烘的像个垃圾场,被我们投诉了几次之后,现在好不容易不再捡那些容易**的垃圾了,可还是喜欢到处乱翻别人扔掉的垃圾袋。”

“跟个变态似的。”安娜最后补充了一句。

门口的小个子男人窘迫地搓着衣角,满脸通红地辩解说:“你们丢掉不要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拿回来?”

“人家只是暂时放在门口而已,你问都不问就拿走,那样是在偷窃吧!你要学四楼那小偷吗?”安娜一幅教训少不更事的孩子的口吻。

那男人顿时羞愧地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安娜也没再对他说什么,转而回头对沈青说:“我再提醒你一下啊,以后最好不要跟403的女人打交道,不然对你名声不好。也别跟406的女人对视。401的男人如果跟在你身后的话,直接报警就是了。还有…算了,总之不要跟4楼的家伙来往就是了。”她最后带着一副不胜其烦的神情下了一个草率而笼统的结论,而后完全没有在意沈青脸上困惑不安的表情,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然而,只几天后,沈青便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缘由。

那天下午,沈青正在公寓看书,忽有人来敲门,她打开门来,一个神父打扮的男人和一个修女打扮的女人站在门外。沈青疑心教会的人为什么会来找自己,刚要问他们来做什么,那位修女就首先开口了:“你好,我们是来审查住户资格的。”

沈青心中不由地沉了一下。

“请问你跟安心兰女士是什么关系?”修女又问道。

沈青一时有些困窘,就在这时,安娜忽然从走廊那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未及停下喘口气,就急急地向修女解释说:“她是我妹妹,从大陆过来的。”

神父回头望了她一眼,又转过身来看着沈青说:“是这样吗?”

沈青抬头凝视着他那双沉静而深邃的眼睛,垂下眼去低低地说:“不是。我是c大的学生,因为找不到私人公寓才暂住在这里的。”

“你多什么嘴啊?”安娜气恼地冲她喊了一句。

修女瞪了她一眼,面色冰冷地对沈青说;“小姐,我们教会改建这座公寓,是为了救济那些没有公屋申请资格或者暂时租不到公屋的穷人们,你一个大学生,享受着最优渥的学习和生活环境,却还要在这里跟那些人争抢入住资格,你就不会觉得于心有愧吗?”

沈青听她语气中满是气愤和指责,心里果真觉得羞愧了起来。

“你先别怪她,兴许她不知道这些事呢。”神父在一旁说了一句。沈青感激地觑了他一眼。从刚才打开门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那神父看起来十分面熟,可她又一时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

“对啊,修女你骂她做什么?房间是我租给她的,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安娜也帮腔说。

“那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转租给她?”修女厉声说。

“我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租给她怎么了?”安娜毫不示弱。

修女登时气结,索性不再理她,只回头对沈青道:“总之,你住在这里是不合规矩的,请你尽快搬走吧。”

安娜又替沈青辩解起来,修女没有再理会她,神父依旧带着那种置身事外的平静的神情站在修女身后,于是沈青终于意识到,她又要失去自己的公寓了。一种失眠之后独有的感官上的痛苦在一瞬之间占据了她。她听见修女又对她说了一句最后通牒之类的话,安娜又辩解了一句什么,神父一直默然无语,而后他们一路争执着走到了楼梯的转角,一个金属物从某人手中掉落,清脆地敲击在了楼梯扶手之下的栏杆上,那尖锐刺耳的声响震痛了她的听觉,于是她大步跑到了楼梯口,几乎哀求地对那个站在楼梯上的如同神一般的男人说道:

“神父,你救救我吧,我真的很痛苦。”

神父、修女和安娜齐齐地回过身来看她。

“您知道连续失眠一个月之后的感觉吗?来香港这两年,我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失眠,每次失眠的时间都在一个月以上。那感觉就像是你身体中所有的细胞和机能都一点一点地被百足虫吞噬掉了,只有听觉还在毫无必要地活着,以便让你清晰地听见这世界对你的厌恶。我每天晚上都能隔着耳机清楚地听见从室友的床上传来的音乐声,每天早晨她们一翻身我就会醒来,有时甚至她们在楼道里低声说起我的名字时我都会醒。我觉得我的听觉已经无法再入睡了,我每天都能听见许多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有时我甚至连虚幻的声音和真实的声音也分不清了,一些可怕的声音也开始在我脑中生长了起来。有一次,我在大街上遇见一个席地而睡的流浪汉,那天明明那么热,可是他居然能在太阳底下睡得那么香。我在他面前站了大约十分钟,心里居然不可抑制地嫉妒了起来。我听见大脑中有个声音在说:为什么这个对社会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人可以拥有这么安然的睡眠呢?这个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正在失眠的人,为什么他却可以睡得这么安稳呢?这种人为什么不去死呢?不过仔细想想,我对这个世界来说好像也是个没有半点用处的人,我大概也早应该去死了。

我也曾试着去医院求医生帮我开一些安定片,可是他们每次都怀疑我有自杀的倾向而拒绝我的请求。可是事实上,我只是个连自杀都不敢的胆小鬼而已啊,这几年来我曾经不下十次地站在不同大楼的顶楼上,可是一次都没有勇气跳下去。这些年来,生与死的念头没有一刻不在交替地折磨着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神父,你是上帝的使者,你一定可以听见上帝的声音对不对?所以,我求你救救我吧!”

神父和修女久久地立在楼梯上,没有应答。在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神父以一种缓慢而深沉的语调回应说:“算了,修女,让她住在这里吧。神爱世人,不会因其痛苦多一点就多爱他几分,痛苦少一点就少爱他几分。因而我们也不能因为有人正在经历切肤之痛,就不去拯救那些经历心灵之痛的人。还记得我们为什么将这座公寓取名为‘橡树’吗?永恒主指引亚伯兰去迦南之地,亚伯兰在迦南的橡树之下找到了神谕。我们也希望那些迷惘的人们能在这里找到心灵的归宿。”

沈青仿佛看见一束光在自己眼前照了下来,而神父的面容也在她眼中愈发地清晰了起来。她这才发觉,他眼中竟带着与自己相似的倦意,而他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动容,毋宁说是疲惫。她心里想,兴许他只是因为我方才那番聒噪的话不堪其扰了才同意了我的请求也说不定。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她终于留住了自己的公寓。

神父临走前还对她说了一句话:“孩子,愿你也能找到内心的安宁。”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瞬间恢复了神圣庄严的神色,于是沈青终于想起,这神父正是去年在学校的讲座上告诫基督徒们“摒弃情|欲,遵行神的旨意”的良一神父。

修女也对她说了一些话。她是在神父离开之后偷偷来到她的房间告诫她的:“孩子,我这是好心在劝你,你知道这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吗?401住着一个有偷窃癖的男人,402住在一个瘾君子,403住着一个妓|女,406的女人是个狂躁抑郁症患者,其他的房间里,一半住着些心理不健全的人,另一半是些为了生计无所不为的穷人。你真的想跟这些人住在一起吗?”

沈青想了想,说:“谢谢您的提醒,不过我并不觉得我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修女叹了口气就离开了。

于是,那年的四月,沈青与偷窃癖、瘾君子、妓|女、狂躁抑郁症患者、心理不健全者、贫穷者住在了一起。

然而,她却觉得,她的生活从未像现在这样轻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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