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海葵 十七(5)

作者 : 安非anfei

圣诞节到来时,沈青送了嘉文两双袜子和一台彩色小电视。

有一天,她来到嘉文的房间时,见他正在阳台上举着一台老式收音机寻找信号。她笑说:“没想到你居然会听广播。”他也笑笑,一边慢慢移动着收音机的天线,一边说道:“自从来这里打工之后,我就不怎么出门了,都快忘记香港是什么样子啦,所以想听别人讲一下。”沈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那之后没过多久她就去商场买了那台打折的小电视,走出商场后,她忽的想起去年冬天初见嘉文时从他的牛仔裤边和旧球鞋中间露出来的果|露的脚后跟,便又回去帮他买了两双薄棉袜子。一双米色的,一双蓝色的。

为了避嫌,她没有亲自将这两样礼物带去青山路的餐厅,而是打电话让嘉文来她的公寓取了回去。嘉文接到电话时以为她有事需要帮忙,请了半天假匆匆赶去,去了之后才知道原来她是要送他圣诞礼物。

他惊讶地看着那台小电视的盒子,心中虽然觉得欣喜,可依旧推辞说:“我不能要这么贵重的礼物。”

“不贵,打折时买的。”沈青说。

“你退回去吧。我带回去也没办法向老板解释。”

“就说是抽奖抽中的。”沈青认真地说。

嘉文笑说:“我长这么大,连安慰奖都没有抽中过。”

“这次运气好嘛。”

二人就这么争执了十几分钟,最后嘉文终于勉强收下了那台小电视。沈青又从门口的立柜里取出那两双袜子递给了他。

“这是买电视时送的,也给你。”她心里莫名地有些难为情。

嘉文笑着收下袜子,没有戳穿她那显而易见的谎话。

两天后,嘉文请梁正林帮他装好了电视的天线,调好了频道,他那间简陋拥挤的房间里总算有了一些生气。他听见那个仪态端庄的女主播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播报了议员的讲话和证券交易所的最新消息,而后又用相似的语调播报今年失业人口的攀升以及政府的公屋政策,她身后的背景窗飞速地闪过一些时而光鲜时而昏暗的光影。这城市总是繁忙的。他听着它忙碌的脚步声,有时觉得它离自己很近,有时又觉得它离自己很远。

第二周沈青来上英文课时,他备了茶,请她来自己的房间看了会儿电视。午后没什么像样的节目,调来调去都是电视购物和肥皂剧,好不容易调到一个访谈节目,嘉文问:“看这个可以吗?”沈青说好。而后二人便月兑了鞋子坐在地毯上看起了电视。

沈青今天穿了双暗紫色的棉袜,嘉文穿着上次沈青送她的那双蓝色袜子,他弓起双腿,将自己的脚同她的脚并排放在一起,故意摇晃了一下。♀沈青对他微微一笑,他心中莫名地有股暖流在飘荡。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一个人气作家的访谈。沈青将茶碗放在手心里,回过头去问说:“你看过他的书么?”

“没有。”嘉文摇了摇头说,“通俗作家的作品通常都缺乏价值。”

沈青笑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应该试着写本书,比如小说之类的。”

嘉文也放下手里的茶碗,笑着反问她:“为什么你觉得我应该写小说?”

“首先,你热爱文学。其次,你有着艺术家的直觉和感受力。”

“得了吧,这世上只有两种艺术家:自杀的艺术家和平庸的艺术家。前者如梵高、三岛以及我姐姐那样的艺术家,后者如当代所有自称艺术家的投机者,就像电视里那位。我既无法成为前者,又不想成为后者。”

“只当作谋生的手段不也可以吗?”

“可是我总觉得写作会将作者的内心暴露在公众面前。作家们写的东西无非是对自己主观世界的观照。大江健三郎如果没有那个脑部残疾的儿子不可能写出《个人的体验》中那些痛苦和彷徨,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那个在济贫医院工作的酒鬼父亲和得癫痫病的经历,也写不出《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白痴》。和这些个人体验相比,时代背景什么的大都是扯淡。”

沈青笑笑:“所以,你不写小说是因为害怕自己的内心世界被别人窥见?”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何况,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写出来的个人体验。”

“是吗?”沈青低头啜了口茶,将茶碗放在矮桌上,起身说,“总之如果你写的话,我一定会排队去买的。”

嘉文目送她走出门外,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喝完了那杯茶,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变得暖洋洋的。这个雨后初霁的午后也变得温暖起来了。

这年冬天,梁正林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又休养了好些时日才见好转。那时已近春节,店里的服务生忧心老板身体,主动留了下来打理店面、照料生意。沈青也被邀请了过去。那时已是二月半,她理所当然地找了个论文方面的理由推辞了父亲和外祖母让她回家过年的要求,然她又不想一个人在异乡过年,最后便接受了梁正林的邀请。

大年三十那天,服务生们一早过来将餐厅布置妥当,准备好了年夜饭和除夕要用的东西,又匆匆回家照应了一番便赶来餐厅与梁正林一家等待跨年。♀

众人先是围桌而坐喝了几杯酒,后来梁小祯说要去河岸放烟花,几个服务生起身陪她去了。梁正林则招呼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打起了麻将,他也邀请沈青过去打,沈青连忙摆手说自己不会。过了会儿,有人大声地喊了句:“啤酒喝完了。”嘉文借口上楼去取酒,偷偷地使眼色给沈青,同她一道去了楼上。

二人来到嘉文的卧房,没有开灯,嘉文径自上前打开了电视,调小了声音,让沈青去矮桌那边坐下,自己则从门后的纸箱里取了两听啤酒,开了一听递给沈青,自己也打开另外一听喝了起来。

沈青笑说:“你还未够饮酒的年龄吧?”

“就差一个小时而已,不用这么计较吧。”嘉文碰了下沈青手中的啤酒罐说。

沈青也低头喝了一口啤酒,将视线移到了对面——电视屏幕里,穿着晚礼服的女明星正带着一种职业化的笑容演唱着一首口水歌,镜头所至之处,皆是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

“对这种晚会我总是喜欢不起来。”嘉文突然说,“总感觉像是一群人一边看那几个人手|婬一边各自意婬,然后所有的人都假装高|潮。”。

“那要不要下楼跟大家一起喝酒?”沈青放下手中的啤酒罐说。

“不用了,在这里跟你聊聊天就好。”嘉文说,“再说你也不怎么喜欢楼下的气氛吧?”

“有一点吧。”沈青说,“不过不怪他们,是我自己不知道怎么跟其他人交流,也不知道在一些社交场合应该怎么表现,从小到大一直就是这样,不然也不会只交到过两个朋友。我以前甚至想,如果有人可以写一本关于怎么跟其他人交往的书就好了,那样的话,当我遇到某种社交场合的时候,只需要像查字典一样地翻开那本书,然后按照里面所提供的方式去表现就可以了。”

“你不会真的买过那种书吧?”嘉文笑道。

沈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种书有的时候还是挺有用的。可是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书里没有的情况,那个时候我还是不知道怎么恰如其分地去表现。”

嘉文笑了笑说:“可是你跟我不是可以很正常的交流吗?”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评判我,也不会觉得我的想法很奇怪。”

嘉文凝神看着她,俄顷说:“我也一样。就是因为知道不管我有过多么不堪的经历你都不会评判我,所以才能毫无顾虑地把那些事告诉你,或者说一些在其他人看来很混账的话。其实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女孩子面前说过‘手|婬’、‘意婬’这类的话,因为他们多半会骂我思想龌蹉。”他挠了挠头说,“之前在学校上外国文学课的时候,我选了伍尔芙的《奥兰多》做课题展示,我在展示中引用了弗洛伊德的‘乳|房羡慕’和‘阴|茎嫉妒’理论,结果只讲到一半,那个年轻漂亮的实习女老师就红着脸骂我下流,让我滚出去。”

沈青笑说:“其实从前也有人用类似的词形容过弗洛伊德,他们说弗洛伊德是个满脑子婬|秽念头、邪恶下流的人,还联手抵制过他的著作。这只能说明人们终究还是很难接受那些在他们价值观之外的事物吧。”

“的确是这样。”

过了会儿,他们喝完了那两听啤酒,嘉文又起身去取了几听,顺便带了一只偌大的盒子过来。

“这是什么?”沈青好奇地问道。

“除湿器,算是那台电视的回礼。很抱歉我买不起更大的。”嘉文说。

沈青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不过想了想还是收下了。嘉文喝了口啤酒,又侧了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小的丝绒礼盒,有些别扭地递给沈青说:“还有这个,也是店家送的。”

沈青接过来打开,盒子里一对精致小巧的珍珠耳环。她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嘉文应该是不好意思直接送她耳环,因而才顺便买了那台加湿器。不过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莞尔一笑,从盒子里取下那对耳环带上,转过身去问他说:“好看吗?”

“嗯,好看。”嘉文微笑说。

他们又闲谈了片刻,电视机里突然传来新年倒数的声音。他们盯着电视屏幕里那些带着希冀和喜悦的表情大声倒数的人们,也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地同他们一起倒数起来。新年到来的那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对彼此说了句:“生日快乐。”然后相视一笑,将啤酒罐里的酒饮尽。

而后,沈青想越过嘉文再取一听啤酒,而嘉文也恰巧回过身去想帮她取,见她伸手过来了,便又回过头去,就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脸过分靠近地凑在了一起。嘉文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周围的喧嚣在他脑中一时静止。沈青也因眼前这忽然而至的尴尬情形而僵住,久久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停在那里。于是,嘉文试探着上前吻了她。

一开始,那个吻是淡的几乎没有痕迹的,他只敢用自己的嘴唇轻轻地碰触她的,就如同害怕惊吓了她一般。她并没有拒绝,甚至也开始小心地碰触他的唇。于是,他试着将那个吻加深,将自己的唇上的力量一点点加诸于她柔软的唇瓣上。她依然没有排斥,于是,他大胆地捧起她的脸,深深地亲吻了她。

沈青也专注地亲吻着他,心中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羞愧或不安,因这亲吻一开始是不带有任何情|欲力量的,它兴许只是一种长久以来的惺惺相惜,藉由酒精的力量,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的孤独表达。然这少年温热的呼吸、有力的心跳及他身上飘荡的青涩然而充满生机的雄性的味道,却渐渐让她感到了一种隐隐的渴望,她对这渴望惶恐不已。于是,门外突然响起的梁正林的声音成了她心中那些理智与恐惧的理所当然的出口:

“沈老师,你在吗?我们要去看烟花啦。”

沈青张皇失措地推开了嘉文,一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与呼吸,一边静静聆听着门外的声音。

“兴许是已经去了吧。”一个服务生说。

脚步声一点点地消失在楼梯上。沈青有些恍惚地站起身来想要离开,嘉文急忙伸手拉住了她,她顿了一下,还是甩开了。

嘉文怔怔地看着她走到门口拉开了门。走廊里的光一瞬间照进了他的眼睛里,而后又在那扇门关闭的一瞬间倏然消失了。

春节之后,沈青一直忙于论文的修缮工作,无暇兼顾他事,因与梁正林告了两周的假。在那两周里,她的头脑彻底被英文文献占满,除夕那晚的事也被她硬生生地抛到了脑后。

她再次来到梁记餐厅时已是三月。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搭乘了6路巴士,一路上到处都是春光洋溢的景致。她又忍不住回想起跟嘉文的那次亲吻,心情一下子又变得焦虑起来了。

那天下午餐厅店修,梁正林和服务生们用水管将餐厅里的玻璃、桌椅、楼梯统统清洗了一遍,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沈青进门时,梁正林正在对面擦着柜台,见她来了,热情地同她打了个招呼:“沈老师来了,最近很忙啊。”

沈青说:“是啊,因为快要论文答辩了。”。

梁正林点点头,弯腰从柜台下面取出一个盒子和几本书堆在台面上说:“老师一直没有时间来,嘉文让我把这些东西转交给您。他上周走了。”

这个过于突兀的消息被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毫无预兆地说了出来,以至于沈青在听到的那一刹那便彻底呆住,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走了?他上周走了?为什么?

“他说一个亲戚有心接济他,他就搬过去住了。我问他是什么亲戚,住在那里他也不肯说。只说安顿下来了就打电话给我,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沈青没有听到更多的内容,那之后她的大脑一直是一种空白的状态,就连那天下午自己是怎么给梁小祯上的课都记不起来了。

下课后,她机械地下楼向梁正林告辞,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说:“梁叔,最近我一直很忙,以后恐怕没有时间来给小祯上课了。您再帮她找其他的老师吧。”而后她便带着那台装着除湿器的盒子和那几本书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听见梁正林的回答。

在这过程中,梁小祯一直站在木造楼梯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她快要穿过马路时,那少女忽然跑出门外,大声地呼喊起她的名字来。因这女孩隐隐有种感觉:这个女人离开后,那少年兴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沈青并没有停下来回应她。

少女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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