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海葵 四个葬礼:第二个葬礼(2)

作者 : 安非anfei

我再次遇见安东尼是在那年的10月。

那天晚上,他没有任何征兆地走进我打工的那家便利店,右手揽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清秀女孩儿。我一见到他,浑身就止不住颤抖了起来,拿着扫码器的手哆嗦得像片秋风里的叶子。十年的时光已将他的面部轮廓雕刻得与神父您如出一辙,在所有的人看来,他都应该是一个高大、帅气、体面的男人,然而,他脸上那春风和煦的笑容却让我恶心的差点吐了起来。我终于明白,有些伤痕,就算再过多久也是无法愈合的。而这个给我带来了一生创伤的男人,而今竟能若无其事地在我面前与他人幸福地谈笑!我仇恨地看着那男人与他怀中的女孩儿贴耳密语,十年前那几乎将我毁灭的痛楚顿时清晰如初地翻涌了上来。有那么一刻,我真恨不得上去杀了他。

然他却并没有认出我来,只像一个普通的顾客一样将手中的饮料放在了我面前的柜台上,继续旁若无人地与身边的女孩儿热切闲聊,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努力抑制住发抖的身体,用尖细的声音说道:“呀,这不是安东尼吗?”

他这才总算抬起头来。大约两秒钟的疑惑之后,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眼睛里的神情几乎是恐惧的了。

“哎呀,这才过了几年就不认识我了,我是安娜呀。”我故意大声地说。

他惶恐地张了张嘴,像是要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我却毫不理会地兀自说道:“这是你女朋友吗?好漂亮呀。可是配你这种人渣会不会可惜了啊。”我微笑地看着他那不停抖动的嘴唇,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快感,“想必这位小姐还不知道你过去做的那些事吧。”

安东尼身边的女孩儿一脸的愠怒和茫然,安东尼慌忙喊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们去其他的地方谈一下好吗?”

我不以为然地说:“为什么要去其他的地方谈呢?在这里不是很好吗?”

“求你不要再说了,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他慌乱地点了点头。

“那你现在就跟她分手吧。”

他神情痛苦地沉默了几秒,回过头去对那女孩儿说:“我们分手吧。”

女孩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俄而指着我问说:“你开什么玩笑?这女人到底是谁啊?”

安东尼垂下头去,没有做声。

“我当然是他发誓要负责一辈子的女人啊。”我微笑说。

那女孩儿抬手甩了他一耳光就跑出了便利店。安东尼似乎下意识地想要追出去,然下一秒便颓靡地放弃了。

从那天开始,他就成了我情感上的奴隶。我深知这男人是在父母、兄长和所有人的殷切期待下成长起来的完美楷模,又是个懦弱的胆小鬼,而我却是个一如所有、无所畏惧的人,因而控制他简直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我开始心安理得剥削他、折磨他,并且贪婪享受着他的痛苦给我带来的片刻快感。这剥削和折磨是从金钱上的盘剥开始的,后来我厌倦了他默不作声地从钱包里拿钱给我的样子,就开始消磨他的精力、时间和尊严——我隔三差五地在凌晨打电话给他,让他穿过半个城来给我送夜宵;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泼他咖啡、红酒、菜汤,大声骂他混蛋、傻瓜、蠢货;我甚至以想要工作为名变相地逼他在大学里开了一间咖啡厅。每每看着他那憔悴的双眼和一日日消瘦下去的脸颊,我心中都会充满巨大的愉悦感,有时甚至后悔没有从更早的时候开始折磨他。

其实我心中明白,即便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我的生活总有一天也会被我那吸毒的母亲毁掉,说不定,我有一天也会被她逼着成为一个妓|女,安娜听起来就是个妓|女的名字不是吗。然而,即使我的人生十之八|九会变成那样,那也不过是个无法去证实的假设。而眼前的苦难却真真切切地是他带给我的,因而他有义务对此负责并偿还。这个没有任何漏洞的逻辑使我的复仇充满了令人同情的合法性和正义性。

然而,这男人逆来顺受的姿态、以及对我和母亲的悉心关照,却渐渐让我烦躁了起来。为了安置我那正在戒毒的母亲,他甚至与神父您一起改建了那座公寓——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那公寓是为我和母亲而改建的,所谓的公益慈善不过是个幌子。♀迎接我们入住的那天,你们兄弟二人肃穆而庄重地站在公寓门口,脸上分明带着一种救赎的神情。神父,您也在赎罪吗?因为当年没能拯救我们?

那神情抚平了我心里的那些倒刺,使我的心情莫名地变得平和起来。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母亲安稳的呼吸声,望着映在窗上的月影,心里想:不如就忘掉过去像这样好好生活下去吧。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去折磨安东尼,有那么几个周末,我们甚至可以和平地坐在一起喝咖啡、吃晚餐了。不过我们在一起时很少谈论年少时的事情,而只谈一些无聊的琐事。有时,我们甚至并不交谈,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一起享受半个小时静止的时间——这沉默从未使我们觉得尴尬和难捱。有时,我坐在餐桌对面看着他眼眸里深邃而宁静的光影时,也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我们两个能在一起吗?他会爱上我吗?会娶我吗?我们会有孩子吗?

然这假设只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就被我们以一次尝试生生地打破了。

那天,他带我去参加了一个化妆舞会,我们都喝了不少酒,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难得的健谈起来。那天母亲待在戒毒所没有回来,我便邀他上楼坐了一坐。我们一开始只是聊了寻常的话题,后来突然停电了,我们就起身去找蜡烛,不想却一起绊倒在沙发上。有那么几秒钟,他一直伏在我身上,撑起手臂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气氛就这样变得暧昧起来。后来,他小心翼翼地吻了我,我也试着吻他,发现彼此对这件事都没有感到不适时,我们就做了下去。然而,当他的吻开始落在我的锁骨和胸乳上,他的手开始抚模我的身体时,我心中那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却又再度泛了上来。于是,我几乎条件反射地说了句:“怎么?又想强|奸我吗?像当年那样?”

他的手愣愣地停在我的乳|房上,而后痛苦地同我说了句“对不起”便起身离开了。我躺在沙发上,望着头顶黑漆漆的天花板,忽然间意识到:我们之间有关爱情的所有的可能性,早在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就如同折断茎干的植物般死去了,再怎么春风化雨也是无济于事了。

那以后,我们再未做过任何修复旧情的尝试。而我的母亲,也从戒毒所逃跑了,越来越重的毒瘾使她变得焦躁、暴力、神志不清,为了从我手中抢夺买毒品的钱一次次将我打伤。我也没来由地再次怨恨起没能救赎我母亲的安东尼,又开始像从前一样折磨他,逼他在午夜时帮我送夜宵,在餐厅泼他咖啡、菜汤,因为他想要与其他女人交往的请求而对他大发雷霆、扇他耳光。而他也依旧像以前那样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从不表达愤怒和反抗。

这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一年之后的一天,他突然来到公寓跟我说:“我把你妈送去德国戒毒了,我帮她选了最好的医师,请了熟识的护工,一定能帮她把毒戒掉的。疗养院的钱我也付好了,等她开始修养之后,你就可以过去陪她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淡然地说了句:“是吗?”

我也不知道那一刻我心里为什么没有任何的释然和喜悦,而只有深深的失落。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他对我说的那些听起来温暖而慷慨的话语,无异于告诉我:我与你两清了,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我了,我自由了!

他终于自由了。从此他就可以自由而安心地在深夜里入睡,自由地拥有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而不必再看我的脸色,自由地与其他女人谈恋爱、做|爱、旅行。事实上,他很快就这么做了。他甚至将那个女人带到了咖啡厅里,征询似的向我介绍说:“她叫诗敏,是杂志社的美术编辑。”我打量着眼前这个眉目清秀、气质温婉的女人,忽然领悟到一件事:这么多年来他喜欢的都是同一类女人——容貌气质跟我完全相反的女人。

我微笑着对他们说:“祝福你们呀。”心中却如同抽搐一般地痛了起来。

这痛苦逐渐化为势不可挡的嫉妒,如同黄昏时涨潮的海水般慢慢变得汹涌澎湃。我不确定那狂躁的嫉妒是在何时将我吞噬的,等我醒悟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像个变态一样地跟踪安东尼和那个叫诗敏的女人了。

起先,我只跟踪他们约会,后来我甚至开始跟踪他们回家。我在他们公寓对面的楼顶,日复一日地用望远镜偷窥、拍摄着他们的生活。每当安东尼拥抱、那女人,或者与她一路激吻着跌跌撞撞地闯进关了灯的卧室时,我都会痛苦得几乎要窒息过去。而当他们怒气冲冲地在起居室里吵架时,我便会带着一种极大的快慰幸灾乐祸地自语说:“赶快分手吧蠢货。”然而,他们并没有分手,感情反倒一日日稳定下来。终于有一天,安东尼握着一枚钻戒在那女人面前跪了下来。我持着相机的手剧烈地战抖起来,胸腔中一股凶猛的风暴刹那间将我的心脏撕裂,只叫我痛得连站也站不住了。我瘫坐在地上,脑中嗡嗡地响了许久,而后,我举起那台相机,发疯似的摔在了对面的墙壁上。

摔掉了相机之后,我又回到公寓,将之前拍下的那些照片全都从箱子里倒出来,一股脑地烧掉了。不一会儿,火焰窜到了一人高,它散发出如同烧焦的尸体般**刺鼻的气味,让我禁不住疯狂地想:要是这大火能将我也一起烧掉就好了。只可惜,它并没有烧死我,它只燃烧了大约半个小时就渐渐熄灭了,最后,那堆灰烬中只剩下几颗零星跳动的光点。我望着那光点,心中的怒火也一点点地平息了.

圣诞节很快来临,咖啡厅里每天都坐满了碍眼的情侣,旁若无人地亲昵交谈,讨论着接下来的新年旅行计划。

有一天,安东尼和诗敏也来了。同我聊了几句之后,那女人忽然告诉我他们圣诞时要去雪山旅行,因为安东尼恰巧要去瑞士参加一个会议,而她也可以顺道去法国探望一下多年未见的姨母。我冷眼瞧着她脸上那些兴奋又得意的笑容,心说:这女人是多么恶毒啊,她一定是看出了我对安东尼那些无法割舍的复杂情感,所以才故意在我面前说这些,以便让我痛苦和嫉妒。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又觉得她说不定一直都知道我在跟踪和偷窥着他们的事情,而那些亲密的举动说不定都是故意演给我看的戏码,真是太可恶了啊!这么一想,我果真又痛苦和嫉妒了起来。不过,我仍旧保持了面上的冷静,若无其事地对他们说:

“真羡慕你们,可以去雪山。我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雪呢。”

诗敏只是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安东尼却像是应付一般地回说:“以后会有机会去的。”

我心想,那算是什么回答啊,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那天他们只喝了杯咖啡就走了,连午餐都没吃。于是我更加确信那女人就是故意来告诉我那件事的,也愈发地妒忌和痛恨起他们。

那天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在想着这件事,时不时就与周围的人谈起。有一次,我甚至向住在隔壁的那女孩儿坦白了自己想要跟安东尼他们一起去雪山的愿望。我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其实是希望她能阻止我的。然而当她脸上真的露出了惊异的神情时,我却又害怕她真的会阻止我。于是,我在她开口之前就慌忙抢先说道:“我说笑的。”

就这么反复纠结了几日之后,我最终还是跟随那两人去了雪山。安东尼见到我的时候一副意料之外的不悦神情,那女人反倒是一脸的热情——虽然十之八|九是在假装客套。她说:“安先生每天都去开会,我一个人在酒店里无聊死了,你来了正好与我做个伴。”我说:“我可不就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心里却想这女人真是既虚伪又矫情。

我只花了一天的时间就跟那女人混熟了,俨然一副好姐妹的姿态。安东尼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

有一天,我们三人共进晚餐时,诗敏忽然不动声色地对安东尼说了句:“今天听安娜说了很多以前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啊?”

安东尼手里的叉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煞白地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无辜地说:“没说什么啊。”

“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他对我喊说,声音也禁不住颤抖了起来。

诗敏愣了愣,说:“她就跟我说了她十几岁时你们一家接济她的事情,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是啊,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恶作剧一般地笑说。

安东尼顿了顿,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俄而又颓然地说了句“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就起身离开了。诗敏也悻悻地离席。

我一个人愉快地吃完了晚餐,连日来因目睹他们卿卿我我的姿态而一直堵在心头的郁塞感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这之后过了两天,安东尼突然来找我了。他给了我一张机票,说:“你去德国看看你妈吧。”

我笑说:“过段时间再去也一样,我现在还在旅行呢。”

他脸上露出一种努力克制的隐忍表情,说:“你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为什么我不能待在这里?”

他面色冰冷地站在那里缄默良久,忽然发泄一般地将那张机票扔在我的脸上,对我吼说:“你到底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这些年来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这忽然之间的爆发既出乎我的意料,又在我的预料之中,因而我连怎么回应都已经想好了:“等到你能忘记那件事的那天,我说不定也就忘记了。”

诗敏的出现打断了我们的交谈,因而我并没有欣赏到他脸上更多的痛苦表情。真是扫兴极了。

这天以后,诗敏再没有像之前那样约我去观光、滑雪,就算偶然遇见问好时,脸上的神情也冷淡了不少,我想应该是安东尼对她说了什么吧。然而正当我觉得这旅途已经变得索然无味,准备回香港时,她却忽然又来找我了。

那天她敲开我房间的门时,脸上一副焦急的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她带着哭腔对我说:“刚刚我妈打来电话说,我姨妈病重了,我必须要马上赶去法国,可是安东尼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他一定还在开会。安娜,我该怎么办啊?”

我沉默了几秒,像所有善良体贴的好女人那样用一种温和的语调安抚她说:“你快去吧,别耽误了。你可以给安东尼留张字条,他来了之后我帮你交给他,让他马上去找你。”

她果然也像所有六神无主的女人那样感激地对我点了点头,毫不怀疑地回自己的房间写了张字条交给我,而后就拖着行李箱匆匆地去搭电梯,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我将她的门卡偷偷地藏了起来。她离开后,我用那张门卡开了门,烧掉了那张字条,又将她没有带走的衣物和个人用品全部扔进了垃圾桶里。最后,我点起一支烟,躺在他们的床上抽了起来。

那天晚上,安东尼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我早已昏昏欲睡。不过,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从门口飘过来的那一刻我就醒了。兴许是担心吵醒正在熟睡的爱人,他并没有开天花板上的灯,只开了门口的壁灯。我睁开眼来向门口望了望,又小心地背对着他侧过身去,屏息倾听起他的动静。我先是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声音,想来他应该是在月兑衣服。而后,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浴室里,不一会儿,墙壁那侧就隐隐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他很快冲完了澡,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一股清新的沐浴液的味道飘入了我的鼻腔。我还未来得及回味这味道,他就在我身后躺下了。

“宝贝,没有把你吵醒吧?”他伸出手臂轻轻地环抱住我,像是耳语一般地问道。这温柔而宠溺的语气又使我莫名地感到一股强烈的愤怒,身体也禁不住微微地颤动起来。

他发觉身边的人并没有入睡,就吻了吻我的脖子,贴在我耳边说:“今天开了一天会,晚上又被拉着去参加公司的派对,累死了。”

我没有做声。

“本想叫你一起去的,可是打了一晚上的电话都打不通,这里信号实在太差了。我好想你。”最后那句话,他是用一种挑逗的语气说出来的,我心中那些愤怒顷刻间变成了憎恨,直恨不得立刻回过头对他报复似的嘲笑一番。

然而他却依旧毫无察觉地吻我,一阵阵温热的呼吸扫在我的耳后和脖子上,于是我决定再等一等——这男人,连亲吻的人是其他的女人都没有注意到,由此可见他也没那么爱那个女人,他对她说不定仅仅是单纯的**而已。我倒要看看,当他发现自己身下的人是我的时候,这闹剧会以怎样狼狈的局面收场。

那男人最终在模到我的乳|房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怀里的人并不是未婚妻,我心中觉得滑稽的厉害,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却连滚带爬地翻下床去,打开天花板的灯,一脸惊恐地望着我。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诗敏呢?”他用一种仿佛看着什么不洁物的眼神看着我说。

我没理会他的问题,兀自调笑说:“你老婆的胸是有多小啊,居然一碰到我的胸就发现了。”

他眼中的惶恐转而变为盛怒,咆哮一般地对我吼说:“我问你诗敏到底去哪里了?你到底对她做什么了?!”

“我能对她做什么啊。”我笑着说。

他依旧火冒三丈地瞪着我。

“不外乎,将那件事告诉她罢了。”我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那女孩真可怜,我告诉她的时候她脸都吓白了,一个劲地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后来又趴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只好留她一个人在房里哭了会儿,再回去时发现她居然在洗澡。也是,跟一个强|奸犯做|爱,想想都觉得恶心。洗完澡后,她就收拾行李离开了,还让我转告你,她不会再见你了,让你以后也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我在信口编造着这个故事时,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的脸。他也面如死灰地看着我,眼里只剩了绝望。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也该走了。”我说。

他眼中忽然现出一种怒不可遏的疯狂,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不容分说地拉住我,将我一把按倒在床上,双手死死地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脑中掠过一丝短暂的恐慌,而后便为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愉悦所包围。神父,我发誓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比情|欲还要猛烈的快乐——虽然情|欲从来没有带给我任何快乐。我听着他口中的咒骂,简直兴奋得要昏厥过去了——

“你这个疯女人,你到底要将我的生活毁灭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你要恨就去恨那些混蛋啊!为什么只恨我一个人!就因为我比他们多了一些良知吗?你这女人太可恨了!太狠毒了!你为什么不去死呢?你快点去死吧!”

我感受着他不断加注在我颈间的仇恨的力量,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狂热的洪流在激荡,让我忍不住在心里对他大声地叫喊:“对,就是这样,杀了我吧!马上杀了我吧!我是如此爱你,又是如此恨你,这爱恨狂暴得快要将我摧毁了!所以,你杀了我吧!你不必再忏悔什么,也不必再救赎什么,你能拯救我的唯一方式就是杀了我!就让那狂风把我吹卷,硫磺把我熏烤,沸汤的深渊把我沉浸吧!1”

我以为我会以这完美的方式死去,然而当我就要到达那快乐的顶峰时,他却忽然松开了手。我眼前刹那闪过他流着眼泪的、空洞麻木的眼,而后便不可抑制地趴在床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等到终于能够撑起身子回头张望时,他已经不知所踪了。

我躺倒在床上,心情彻底地平静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那梦境明明是安宁的,却又浮动着一种浓重的悲伤。清晨醒来时,我的眼底挂着泪,脑袋昏昏沉沉的。安东尼依然没有回来。

我穿好衣服下床,忽然发现对面的书桌上静静地躺在一张字条。我走过去拿起来,见上面写着:“我已经受够了,你这个疯子。”

我迷茫地盯着那张字条,还未完全理解那行字的意思,就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我走到门口打开门来,听见她用英文大声地喊道:

“快打电话叫警察啊,有人在清洁室里上吊自杀了!”

我木然地走到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佣身边,向她正惊恐望着的清洁室里看了一眼:安东尼双脚悬空地挂在那里,就像一条垂在钓线上的死鱼。不过他的衣着依旧是得体的,他穿了精细考究的西装,系了暗色花纹的领带,脚上一双擦得没有半点尘埃的皮鞋。他直到死也是个体面的绅士。

我站在清洁室的门口看了大约两分钟,神思恍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起了行李。

17个小时后,我回到了香港,坐在这里向神父您倾诉告解。我想您或许会问我为什么不自杀。我也想。在过去的16年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然而,自杀只是那些灵魂高贵的人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天主不会怜悯我肮脏的灵魂,一如他不会接纳我肮脏的**。我不配拥有自己的死,就像我不拥有自己的生。

从此,我既无法死亡,也无法生存,将只能永远地作为行尸走肉在这世界上没有意义地存在下去了.

安娜做完了告解,走出空荡荡的教堂。惨白的日光照在教堂尖尖的屋顶上,对面刺目的初阳疼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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