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海葵 四个葬礼:第三个葬礼(1)

作者 : 安非anfei

“有时候,就如夏娃从亚当的肋骨里降生一般,一个女人在我睡着时从我大腿一个不自然的姿势里降生出来。她是从我正要品尝的快感幻化出来的,我却以为是她给我带来了这种快感。我的身体在她怀抱中感觉得到自己的体温,我想让自己融合到她的身体里去,可又一下子醒了。跟这位刚刚离我而去的女子相比,这世上所有剩下的人,在我眼里都显得那么遥远;我的脸颊上还有她亲吻的余温,我承受她身躯的分量还疲乏未消……”1

良一神父已经连续失眠31天了。长久的无眠损坏了他的感觉系统,世界在他的意识里突然变成了一个混沌的、奇幻的、没有边际也没有形状的物体。有一天,当他走在街上的时候,忽有一座红色的电话亭向他急速飞来,然后冲着他叮铃铃地叫了几声就大笑着飞走了。他惶恐地环顾四周,人们眼中没有任何惊异——不如说他们根本没有眼睛。他曾经在一个美术馆里看过一幅题为《哈里昆的狂欢》的画作2,画中色彩鲜艳的动物、植物、昆虫蜂鸟都以一种狂热的姿态在飞舞喧闹着,现在世界在他眼中差不多就是那副诡异的样子。

这混乱无序的状态使他深陷于一种苦闷和抑郁的境况里,他有时甚至想以最方便的方式结束这痛苦——最近这念头越发频繁地出现在他脑中。然而,天主的声音总会在下一秒威严地响起:“不可杀人!”即便是伤害自己的生命,也算是杀了人呵。这种对于天主的忠诚,曾使他无数次寻得灵魂的安宁,然而眼下它却反倒成了他痛苦的根源。

即便是在如游魂一般飘荡着的时候,他也一刻不停地思考着这些问题,天主从未离开他的身躯超过半步,主的教诲如同警钟般在他脑中回响,它是如此的洪亮和震撼,以至于他再也听不见任何俗世的声音。俄而,这声音忽然与隧道里传来的轰隆隆的声响重叠了,他诧异地抬眼望去,一道刺目的光芒向他疲惫而敏感的眼睛照了过来。一阵眩晕之后,他忽然被那光吸引了,一瞬间觉得那就是天主的光芒。于是他纵身扑向了那道光。然而,就在他要触到天主的荣光时,一股力量忽然将他拉了回去。他迷茫地回头看去,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的面孔映入他的眼中。

她是谁?他心里想。

“神父,您这是怎么了?”那女人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撑住他,又抬起右手模了模他的额头。

她的手很柔软,有着一种圣母般的慈爱与温暖,这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而后他便晕倒在熙攘的人群里。♀.

良一神父在做一个梦,那个梦有着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和天地之初的不规则的形状。然而,他的身体却被一种柔软的触感所包围,他一开始以为那是一双女人的手,张眼时却发现那原来是一对乳|房。他仰脸看去,那女人对他一笑就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急切地追赶她,泪流满面地哀求着:“夫人啊,你再抱我一下吧,我很冷啊。”那女人于是又回过身来,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包围住了他,如同母亲的子宫包裹着婴儿。她的身体柔软又温暖,他觉得自己像是在那里停留了100年。然而他醒来时,坐在病床边的年轻女人却告诉他,他不过昏睡了半个小时而已。

他茫然睁开双眼,意识迷蒙了片刻之后,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女人是星晴。

“神父啊,我可被你吓坏了,怎么就往地铁车轨里跳呢?”星晴脸上一副惊魂甫定的表情,“好不容易才拉住了你,结果你却立刻晕了过去。”

“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大概最近太累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想也是,神父怎么会是那种跳车轨的人呐。”星晴笑了一下说,“我刚才问过医生啦,您身体没什么问题,只是缺乏睡眠而已,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

神父说了声“劳烦挂心”,又与她寒暄了几句就让她回去了。他又试着多睡一会儿,却再也没能睡着。在病床上辗转了一个小时后,他也退院回家了。那天晚上他依然没有睡好。

几日后,教会里组织了一次植树活动,那个叫星晴的女人居然给他带来了安神汤。虽然修女偷偷地劝他倒掉,他却仍旧从保温瓶里倒了一碗喝了。口感清淡温和,倒是挺和他的口味。

下午的活动结束后,教友们一同去自助餐厅吃了晚餐,散席时气氛乱糟糟的,他一时忘了将保温瓶还给星晴。带回家后,他见里面还剩了许多汤,便又舀出来喝了半碗,之后就洗澡上床了。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晚他居然找回了失却已久的睡眠。他几乎刚刚阖上眼睛就沉沉睡去,一直睡到了次日早上10点。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对面的壁钟,心想:那汤怎么会有这么立竿见影的功效。

那之后,他又照着星晴给他的食谱自己做了几次,然而做来做去总也做不出那个味道,而且喝了之后也没有安眠的效果,于是他确定那天晚上应该只是个巧合,也不再尝试去做了,那保温瓶也忘了还给她。

就这么过了几日后,他与星晴偶然在街角遇见。星晴问他最近睡得可好,他坦率说还是老样子。星晴问说:“难道那安神汤没有效果么?”神父说:“不是。是我自己做的没有效果。”星晴说:“那一定是您做的方法不对,我去您家帮您做吧。”神父连忙说不用。星晴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说:“神父难不成觉得我这样的女人会污染了您的家?”神父尴尬地说:“怎么会。”最后只好同意她去自己家中做汤。想来,那些过去不大光彩的人,总是有着比寻常人更加敏锐的自尊心。

他的家就位于离橡树公寓不到三个街区的一个富人社区里。星晴一走进社区就开始不停地四处张望,来到公寓之后更是毫不掩饰地戏谑说:“想不到神父居然住在这种千伬豪宅。”他心中莫名地愧疚了起来,就仿佛她那句话说的是:“世界上明明还有那么多正在受苦的人,身为神父的你却还能若无其事地躲在这种安逸的居所独自享受。”

星晴见他神色为难,也没再将玩笑开下去,径自带着刚刚买来的食材去了厨房。她花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煲好了那汤,又用一只细瓷碗盛好给神父端了过去,眼见神父喝完了才离开。

说来奇怪,神父那晚竟然又安稳睡去。星晴于是爽快地说以后每天下午都去给他煲汤,神父想要推辞,星晴却又像之前那次一样挑眉说:“如果不让我去就是嫌弃我。”神父只得应允。

就这样走动了几次之后,他渐渐了解了这女子的一些事情——不同于他在团契和告解室里了解到的事情。当然,并非他想要了解,而是星晴主动告诉他的。他觉得她兴许是把他的家当作了一个告解的场合,然而不同于教堂的是,她在这里时,不必因为心怀畏惧而处处认罪忏悔,她可以用一种更加琐碎和真实的方式讲述自己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我”第一次排在了“主”的前面。

一开始,她总是说起自己夭折的孩子,她讲自己二十岁时如何意外怀孕,如何被那个男人抛弃,又如果在挣扎之下生下了那孩子,最后那孩子却因一次肺结核感染而死去。她在讲这些时眉宇间总是浮着一层淡淡的悲伤和悔恨,这使她又将与那孩子在天堂重逢的希望寄托在天主身上。

后来,她也慢慢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说自己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家庭,父亲早丧,母亲是个严肃而神经质的主妇,哥哥性格冷酷阴鸷,中学毕业之后去读了一个学费昂贵的技术学校,她于是被迫早早地辍学打工以补贴家用。十五六岁时,她几乎做过所有报酬低廉的体力劳动,每次用泡肿的双手洗着餐厅里那些仿佛永远都洗不完的盘子时,她心中都会觉得苦闷极了。而她唯一的一点慰藉,是一双红舞鞋——她下夜班经过那条商业街时,总会在亮着灯的玻璃橱窗里看见它们。她每天晚上都会站在那个橱窗前面看一会儿,每当看着那对漂亮精致的系带皮鞋时,她心中都会充满短暂的希望,甚至想象自己有一天说不定也能实现那个因贫穷而放弃的舞蹈家的梦想。然而,那双鞋子却在两个月之后被买走了,橱窗里换了一对华丽的金色高跟鞋。她看着那双陌生的鞋子,忍不住蹲在窗下哭了起来。

那天她说到这里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仰起脸来看着神父说:“神父,你有没有在某个时刻觉得自己的人生再也不会好起来了,我那天晚上就是这种感觉。”

神父没有回答,她于是又继续说了下去:

“那之后我颓靡了整整一个礼拜,某天晚上,我下班后心血来潮地去一个商场花光了所有的薪水,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好像一下子被填满了。然而走出商场时,我却感到更深的沮丧和绝望。我忽然发现自己无家可归了——我不能回自己的家,否则妈妈一定会因为我花掉了一家人的面包钱而将我痛打一顿;也没有任何一个陌生人可以带我回家,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匆忙,甚至都不愿意停下来看我一眼。于是我终于明白过来,我已经被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彻底地抛弃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到一座路灯下,倚着灯柱坐了很久。后来,那条街道渐渐变得冷清了,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朝我走了过来。他先是站在我面前像是看流浪狗一样地看了我一会儿,而后又蹲来,小声地问我要不要跟他去一个地方。不知为什么,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大概我骨子里天生就有做妓|女的基因也说不定。我只想了大约五秒钟就跟他走了。

那天晚上,我失去了自己的童贞,换来的是比我上整整一周的夜班赚来的钱还要多的一笔报酬。因而那天早上我在酒店醒来时并没有感到多么羞耻和懊悔,心里反倒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也有这种可以轻松赚钱的方式啊。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在街上工作了。我从不缺少客人,因为总有那么些老男人迷恋我年幼柔软的身体。

就这么做了一个月之后,我竟然攒下了一大笔钱。我用这些钱中的一部分买了自己喜欢的衣服、首饰、化妆品,还买了一双跟那对红舞鞋很像的红鞋子。剩下的钱我都交给了我妈。她问我薪酬怎么突然变多了,我说老板帮我加了时薪。她一开始也没怎么怀疑,可是只过了大约两个月就发现了我在做援|交的事。那天晚上我回家之后她二话没说就把我绑在椅子上毒打了一顿,逼着我发誓不再做那种不要脸的勾当。她打的真是狠啊,我整个后背上全都是淤血,足足有一个礼拜都不敢躺着睡觉。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出去做过。可是后来还是受不了那种艰苦的打工生活了,因而又瞒着我妈偷偷地跑去做了。人一旦习惯了安逸的生活就很难再改变。我想我最大的罪过在于,在一个贫穷的身体里生长了一个贪图享乐的灵魂。

这以后我就被我妈彻底地赶出了家门,我寄钱给她她也不要,我知道,她是嫌脏呵。就跟其他人一样。神父,我知道那些教友都瞧不起我,修女偷偷地扔掉我做的点心我也知道。我也不想总是做那种事啊,可是生活实在太苦了,我那时也不过十几岁而已,为什么一家人的生活费都要我来赚呢?我也想过的轻松一点啊,也跟其他的少女一样有很多想要的东西和想追逐梦想啊。可是这些东西都被我那自私的母亲换成面包和我哥哥的学费了,而他们甚至连一声‘谢谢’或者‘对不起’都没有对我说过。”

她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低头盯着自己脚上的粉色条纹袜子看了一会儿,又缓缓地开口说:“其实我也很痛苦啊,每到深夜就痛苦的不得了。感觉自己好像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死掉了,身上散发着一股腐尸的恶臭。所以我每天晚上都会反复地洗澡,洗完之后也不擦干身体,就光着身子去阳台抽烟,身上的水滴吸足了夜晚的寒冷,皮肤上有种芒刺般的疼痛。只有这时,我才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是活着的。我有时觉得,我大概就像童话里那个穿着红舞鞋的小女孩一样,被施了魔法的鞋子强迫着日夜不停地跳舞,全身都伤痕累累了也停不下来,最后只有砍掉双脚,向天主忏悔才能得救。3可是,我又没有因为那段过去而悔恨过,每次向天主忏悔那些罪过时我其实也不是在真的忏悔。因为,如果让我再重新活一次的话,我大概还是会像那时一样败给自己心里的**。想来人总有不管怎样也战胜不了的东西。”

她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而后又抬起那双清纯的眼眸看着坐在对面的神父说:“神父,您心中也有这种无法抑制的痛苦和**吗?”这女子,不论诉说什么,眼神总是澄澈而天真的,如一汪清泉般使人一眼望穿,就算是那最卑俗不堪的**,也总是它最初的不加掩饰的模样。

为什么有着那般污浊过往的女人会有这么清澈的眼神呢?就像,他同样不大理解,为什么这个深陷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的女人竟会有一个光一般美丽的名字。他苦苦思索着这件事,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然而,她走之后,那句话却如同渔网般俘虏了他,一股巨大的痛苦和**像是藤蔓一般地缠绕住他,直将他一点点地拉进了那个折磨了他整整16年的地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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