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一圈栅栏围成的方寸之地之中,呆呆愣愣。♀
满脸堆褶的爷爷翻箱倒柜地找药材,干瘦的身体似乎蕴藏无穷精力。
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宝贝药材,一时间嘎嘎怪笑。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神秘兮兮地问道:“你知道这世上的人最渴望的东西是什么吗?”
她神情近乎呆滞,有这个年龄的纯真懵懂,也有这个年龄没有的麻木呆讷。
爷爷似乎也没指望她能答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是重视!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渴望获得重视,亲人、朋友、爱人,甚至是路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当尘埃,被人视为无物!可重视也分两种,一种是被人爱戴,一种是被人憎恶,而显然后一种要比前一种容易得多。”
他喘了口气,驮着腰在那里捣药,碎碎念地道:“要被人憎恶多容易呀,你今天吃掉一块人肉,明天直接杀掉一个人,吃一次不够,杀一次不多,那就一直吃,一直杀,直到人人都畏惧你,即使他们一个个都对你咬牙切齿,但没有一个人敢再不重视你。”
“呼,”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又继续道:“可要想被人爱戴,那就不容易了。你偶尔帮人一次,他们只会给你微不足道的感激,可你若稍有差错,他们就会对你冷脸相向,他们依靠你,却往往指责你不足够强大,啧啧,人哪!”
他捣好药,将药汁加入药炉子里,又等了一会儿,将熬好的汤药倒出来,走向她,笑眯眯地道:“不过没关系,爷爷的好孩子,爷爷把什么都给你,你想要被人喜欢,那这世上所有人都将不能拒绝你的诱惑。你想要被人憎恶,那这世上所有人也都会恨你入骨,只要你乖乖喝药……”
他把滚烫的药汁直接灌入她的口中,她的嘴巴当即就滚起了一片大泡,她开始挣扎、嘶喊、哀嚎,可滚烫的药液不顾她一切的拒绝,全力以赴地奔涌进她身体的最深处,极尽所能地灼烧她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爷爷的魔音犹在耳边:“不过呐,与其要人喜欢,不如让人去敬畏。人最擅长的就是去伤害别人。伤害别人,不分强弱,只看机缘。一只老鼠的磨牙声都能生生吓死一个七尺大汉!”
闭嘴,闭嘴,好痛苦……
……
“啊!”小十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在黑白背上睡着了,她抹了抹额头,梦中的回忆将她吓出一身冷汗。
她看了看方位,离水窟不远了。
到了屠老那里,她没着忙进去,而是先要了十八根红烛。
进了洞窟她将红烛一一摆好点燃,才又下去领取伙食。
再回来的时候,她才拎着篮子呼唤上面的少年。
“开饭啦!”
小十语气夸张,带着莫可名状的兴奋。她为每天都能饱餐感到由衷的快乐。她想少年一定也和她一样,因为他每次都会将这些超大食量扫荡得干干净净——纵然他神情冷漠与世隔离,也像个十成十的吃货。
只是少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银丝一甩将篮子吊上去,他微蹙了眉头:“你的脸怎么了?”
小十不由自主地模了模脸颊,立马疼得龇牙。她都忘了她刚挨了一顿胖揍。
她沉下小脸,撇了撇嘴:“还不是下院那个没眼光的混蛋!你说那混蛋白长了一双眼睛,也就能充充门面了,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要不他能看上那个没骨头?我就是全身上下长满眼睛都看不出她有半点儿好。最可恶的是,连哥哥也……”
愤愤不平地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少年冰冰然地听着她抱怨,由始至终连眉毛都没抖过一下,听她话有异样,他也无甚好奇心。直到确定她当真不再说了,他才缓缓开口:“让我下来。”
“咦,你现在就要出恭了?”小十也没多想,径自走到灯盏下,扣合机关。
少年翻身而下,缓缓落地。
小十正要去拎恭桶,少年冷淡的声音响起:“不必。”
小十一时怔住。
少年道:“你过来。”
小十愣愣地走过去。
熟料少年拖着沉重镣铐的手探出如电,一把扣住小十的手腕,拇指按住手背,同时中食二指迎合拇指用力上挑。
小十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半身麻痹。
她惊恐地看向少年:“你做什么?”
少年此时却松开手,修长的手指再不如鹰爪般犀利,恢复了娴静优雅。
他瞥了眼小十,淡淡道:“记住我方才的动作了吗?”
小十不由自主地点头,揉揉自己的手,惊奇地发现方才的麻木仿若错觉。
少年却再次出手,这一回的目标却是手肘、继而是肩膀,随着他手中的动作,小十顿觉整个人忽好忽坏,酸麻不已。
抽回动作,少年又问:“方才两步如何?”
小十回忆了一番,手中比划着,道:“挺简单的嘛!”
于是少年席地而坐,道:“吃饭吧。”
一道电光闪现在小十脑海之中,她有些错愕地看向他:“你刚刚是在教我武功?”
少年依旧波澜不惊:“粗浅技巧而已。”
说着,他将篮子的饭菜都铺展在他和小十中间。
每日的伙食分量都很足,但是花样不多。倒也不是灶房吝啬惫懒,只不过雪域之中本就更注重分量不注重花样。
少年正要伸手去撕开鸡腿,小十突然一个箭步蹿到跟前,扣住他的手腕,拇指按住他的手背,中食二指上挑。瞧来和那少年之前所为别无二致。
少年的手无骨似的从她的钳制中滑出,又抓住她的手。
他指尖轻点,摇头道:“不是这里,而是这里。”他的手顺延向上,依次点到她的手肘、肩窝,一一纠正。
此时他的手上还残留着伤口初愈的硬伽,又粗又黑,在洁白如玉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他的指尖摩擦在她的手心里,触碰她的小臂,轻点她的肩膀,小十猛地心里一跳,将手缩了回来。
少年微微挑眉瞧她。
小十连忙摇头:“没事!没事!”说着她又将手递回去:“是哪里?”
少年又轻轻按下那几处穴位。
小十敛神凝心默默记下。
她突然抬头问他:“你为什么要教我?”
少年沉默。
小十却没像往常那样放过他:“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少年眼角上挑,流露出的目光有点儿诧异,似乎觉得她问这种问题很奇怪。
他道:“你一直用自己的血液暗中助我。”
原来是这样。有些心虚的同时,小十闷闷蹲在地上,感觉不大好。
她不说话,少年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有火烛噼啪作响,天色渐晚洞窟里越发阴测测的凉,衬得烤鸡的肉香更加诱人。
少年慢条斯理吃掉一只鸡,剩下一个鸡腿,递给小十。
小十却没接,就那样阴着一张小脸一直盯着他瞅,少年面无表情地回视,手也没放下。
良久。
小十突然狠狠瞪了他一眼,动作粗鲁地从他手中抢走鸡腿,张嘴就咬,野蛮得不得了。
少年却似乎毫无感觉,又自顾自地低头喝汤。
忍了一会儿,小十还是忍不住,一把拽下少年正在食用的红薯。
惊讶于有人敢“虎口夺食”,少年神情有些微变。
小十凑近他,坐在地上,又冻得噌地站起来,只好蹲下来,近距离瞅着少年那双漂亮的浅茶色双眸,更觉得那颜色剔透如上好的琥珀,她道:“如果我没有救你呢?那你还会不会这样对我?”
少年闻言,从她手中拿回自己的红薯,淡淡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小十不满意他的回答,又从他手里把红薯抢回来:“对别人呢?对别人也会如此区区小事?”
少年有些郁闷地看着自己可怜的红薯,叹口气,道:“你不一样。”
小十顿时兴奋得眼冒星光,又追问道:“哪里不一样?”
少年本想说,因为你是她派来的人,可看到小十那双因为兴奋而熠熠生辉的双眼,话到嘴边却转个弯儿:“你是自己人。”
言罢,他自己却先怔住。他何曾在意过别人的感受?他又何曾因为在意过别人的感受而吞言吐字?他之所以有这种反应不正是源于小十的不一样吗?可这种不一样又当真是因为她是她派来的人吗?
小十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喃喃地重复:“自己人,自己人……”
她突然站起来,将硕大的红薯撇回少年怀里,怒气冲冲地对他喊:“我不是你的自己人!”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留下少年有些莫名,也有些错愕。
小十跑出窟口,就想往外冲,又想起水窟的规矩,只好绕着外围四处游荡。她心里有些烦躁。她首次体验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复杂。她明明只是想要杀掉少年,可现在却突然发现,少年对于她很重要很特别,他是她要杀的人,他也是自己的“大人”,是自己的“利益”,更是一个让她惺惺相惜的“同病相怜”,而现在,他又成为第一个指点自己武功的“良师”……
她短暂的小小的人生里,还不曾容纳过太多关系,可他一个人,就占了这么多,不知不觉地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她捂住发胀的脑袋,真是烦得要命!
少年,少年,她连他的名字还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她又一溜烟地杀回去,径自跑到依旧吃得慢条斯理的少年面前,含着腰喘着气,努力维持一种*的口吻:“喂,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轻轻瞥了她一眼,极淡,也极重,登时让小十好不容易攒出来的气势一泄千里。
她垮下肩,小声、认真而且有礼貌地问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少年这才答道:“浮世,我名浮世,浮生一世的浮世。”
小十连想也没想就月兑口而出:“我叫你阿世可好?”
问完她立马就后悔了。她简直恨不得嚼烂自己的舌头——她为什么要这么亲密地称呼他?本来已经够混乱的关系因为这个昵称更加复杂!
浮世神色却有些怔忪。除了父亲母亲叫他世儿,再无人这样叫过他的名字,久到他都快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名字。
隔了一会儿工夫,浮世才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他轻轻开口道:“你可否再唤我一声?”
他的声音仿若具有不可名状的蛊惑力,小十忘掉了一切,不由自主地开口:“阿世……”
浮世似乎依旧面无表情,可那眉那眼都像是舒展开来。
铁链霍霍响起,浮世再次沉入寒潭。
窟里一片死寂。
一次阴差阳错误打误撞,一朝知了姓名了了萌动,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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