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进了四月份,似乎一切都在融化。♀
雪化作了水又结成冰,或是在地面上平铺一层光滑,或是在屋檐上倒挂出一个个尖锥。
此时的雪域,是平凡人的危险禁地,却也是练武者的洞天福地。再没有其他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修习轻功、磨练身法。
四月十五的风筝大会也意在如此。
整个风筝大会都是在一片冰湖上举行。做风筝的人花样百出,放风筝的人也要花样百出。要知道冰湖位于隔世宫最南端的一方平原上,风饕雪虐毫无阻拦,而冰湖更是冰滑如镜,甚至有些地方还会破冰成水,而水下则严寒刺骨。这就要求在其上放风筝的人臂力有劲、步伐轻盈,更要身轻如燕,若是不小心落入冰窟还能有内力驱寒保命。
如此一来,历来做风筝者,多是棋子儿阶层,而放风筝者多是宫奴。每年四月十五的风筝大会也就成了隔世宫棋子儿宫奴切磋竞争的一场盛典。据传,盛典之上,前几任隔世宫宫主都会亲身莅临,然而这一任隔世宫宫主上任以来一直深居简出,像这样的活动却是一次也未曾现身过。
唯风还告诉小十,盛典上也有可能出现神遗之人。若是运气好的,还会被神遗之人“收为弟子”。不过神遗行事莫测,说是“收为弟子”不过是粉饰,称作“抓为其用”反而更加贴合。
小十一边梳理着从唯风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一边骑着牛往下院而去。
若说人是一年一变,那牦牛可就是日日一变。
黑白不仅体格大了一圈,两只牛角也更加粗长有力,再加上浑身泾渭分明的黑白花色,真是可爱又威风。反观小十,依旧瘦小嶙峋,外加灰头土脸,皮肤外卷掉皮,真是人不如牛了。
守门的门卫见到这样的小十,连个眼光都不愿意落在她身上,像赶牲畜似的赶紧把她赶进去。
小十进了学堂,一直吵吵嚷嚷的地方突然为之一静,每个人都在她身上投注了一道怪异的视线,毕竟她昨天打败这群棋子儿里的一个小头目,算得上“战功赫赫”了。
小十虚荣心大盛,不由挺起胸脯,目不斜视走到自己的“座”位。不料那傻大个儿又当了一回拦路狗。
小十从下往上瞥了他一眼,冷笑。
她不知道,她这冷冷一瞥的动作十成十像足了浮世,不仅形似,连意也似,登时叫那傻大个儿心中颤悠了一下。
小十双臂环胸,嚣张道:“你这个手下败将怎么还好意思出现?”
傻大个儿被他一激,顿时怒火上头:“你这丑八怪,昨天算你侥幸,今天你可敢再和我高环比试一下?”
他这样一说,小十倒狐疑了。♀难不成他昨天也找到了什么依仗不成?如果是这样,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可登不上台面呀。
小十还真是猜对了。
高环昨夜回去路上竟然碰到了季嫦。他本来心系季嫦,又苦于身份差距不敢妄想,可小十作为倒给了他一个接近季嫦的机会。当下他拦住季嫦,将小十肖想于她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说得小十要多猥琐有多猥琐,当下就激发了季嫦的反感。
听到小十取胜之道,季嫦小嘴一撇,甚为不屑,说那不过是最粗浅的*位擒拿,她教他三招,定能助他反败为胜。
这才有了高环今天这一幕。
高环见小十沉思,不耐烦道:“喂,你这丑八怪到底敢不敢?”
小十冲他做了个鬼脸,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敢!”
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高环一愣。
小十接着道:“说你傻大个儿你还真是傻大个儿,夫子马上就要来了,要是想切磋你还是找别人吧,我可不想和你一起被罚。”顿了顿,她似乎还嫌不够,又重重重复道:“光长肉不长脑子的傻、大、个儿!”
高环登时暴怒,一步跨前想给她点儿颜色瞧瞧。
就在这当口,夫子却进来了。
一时间都各归各位,安静异常。
高环只好狠狠瞪小十一眼,走回自己的最前排。
小十表面上对高环不屑,实则心中不安,夫子讲的东西她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中午她找汤周打掩护,借着机会尿遁了。
上院是入院容易出院困难,可下院刚好反过来,是入院困难出院容易,这里的人都是隔世宫最底层的棋子儿,谁要管你学识好坏?
她一路骑着黑白狂奔,到了云天水窟,和屠老好说歹说,老人家才抖抖胡子放她进去。
到了里面,那少年吊在锁链上,双目似阖非阖,而接替她白天上工照顾少年的小童裹着厚毛毯贴着墙壁守着火烛呼呼大睡。
浮世听到动静,微微睁眼,一见是她,再无理会。
小十也没有先和他打招呼,反而先去踢醒那小童。
她问:“你在做什么?”
小童被人扰了清梦,语气不好:“睡觉呀!”
“睡觉?”小十拔高声音。
女孩子特有的尖细声音惊到了小童,他这才清醒过来,惊慌道:“你、你怎么进来的?你是谁?”
小十不答反问:“你干完活了吗你就睡觉?”
小童打量她的穿着知道她和自己一样是个棋子儿,当下不怕了,语气恶劣道:“我怎么没干完活儿?倒是你这个丑八怪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小十眉头倒竖,按照此前浮世教给她的擒拿法,扣住他的肩头:“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小童顿时浑身麻痹,害怕求饶道:“能、能……”
小十问:“你有替他打理洗漱没有?”
小童龇牙咧嘴狡辩道:“那大人每日都沉入寒潭还打理个什么劲儿啊?”
小十手中用劲儿,疼得小童不得不改口道:“不,不,不是,是我偷懒,没打理……”
“那你有替他打扫洞窟,收拾陈列吗?”
“没、没有……”
“那你有让他出恭吗?”
小童委屈:“他没要求过啊!”
小十变了手势,薅住他的耳朵,凑近大声喊道:“你想憋死他啊!”
“轻点儿小祖宗!”
还从没人这么叫过小十,她觉得这称呼不错,于是道:“再叫一声。”
小童没反应过来。
小十重重一拧。
小童连忙大叫:“小祖宗,小祖宗,小祖宗……”
小十这才满意,又想起什么,道:“你该不会连饭都没他吃过吧?”
小童忙不迭地道:“这个有,我一大早来了就给上面那大人递送吃食了!”
小十点点头,依旧有些不放心道:“上面那位,是个大胃王,你给的吃的够不够啊?”
小童嗫嚅道:“就是从灶房里取来的。”
“那怎么够?你以后记着要灶房多加菜,就说是里面大人要求的,他们就照办了。还有啊,你要替他打水洗漱,他这人年龄不大规矩不小,尤其好洁。你还要主动问他出恭,他性子闷,你不说他才不会给你面子呢。”
小童一怔。伺候一个囚犯,要主动不说,还得等着对方“赏脸”,这算是个什么事?
可那边小十还在呱唧呱唧说个不停,传授侍候心经:“他累了自己会躺下睡那时候你不要吵到他,他若吊下来你也不用给他垫桌子那是他要练功,如果他就睁着一双眼睛笔笔直直地坐在那里,就是无聊了,你要甩给他一本书,不过不要让他看太常时间,毕竟窟里阴暗,对眼睛不好……”
小童听得咂舌,这哪里是照顾囚犯,分明是伺候祖宗!
小十见他溜神,提溜提溜他的耳朵,道:“喂,我说这些你记住没有?你若再敢偷懒耍滑,我就把你的事告诉给屠老!”
一听说屠老,小童立马脸色一白,顿时点头如捣蒜。
小十放开他,道:“走吧,现在这里不用你了,你去和屠老说一声。”
那小童还想说什么,瞧小十又要动手,只好愁眉苦脸地离开。
自始至终,小十都感觉到那道冰凉的视线一直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可她转身去顾他,浮世却别过脸。
小十也不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冷漠少年的别扭,可还是忍不住一乐。
“喂,你还和我生气哪?阿世消消气啊,我来可是有事找你商量的。”
浮世却臂膀使劲,翻身而上,随即侧卧在锁链上,只留给她一个线条流畅的背影。
气性还挺大。小十撇撇嘴。
不过他上去也难不倒她。她走到一片石壁边上,找到那两处凸起,再借助其他突出地方、还有烛台机关等,像个猴子似的攀岩而上,这还是她这月余来精心研究出来的路线,不一会儿就爬到了少年的锁链之上。
浮世眼帘未启,却是屈起一膝,以脚掌为轴,撵动锁链,小十却早有所料,趁锁链抖动之时,一个跃起,直接扑到浮世身上。
耳边风声一起,浮世本能抬手击出,可又莫名一顿,将小十抱个满怀。
他睁开眼,坐起身,拎起小十的衣领将她放到一边。
小十接近成功,洋洋得意地坐在锁链上,微微漾起来。
浮世还没从母亲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面对这个“弟弟”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当然,他也从没尝试过要摆出什么和颜悦色。
小十知道自己不开口,这少年很有可能就这么一直和她耗下去,所以她对他微微一笑,开门见山:“还记得那个傻大个儿吗?你教我几招就将他给解决掉了,可今天我去的时候,他反而主动提出又要和我比试一下,我猜他也一定受到了“高人”指点,当然啦,我猜那人再怎么高明也是比不上你的,”借机捧了捧少年,她才接着道:“我没答应他,可我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浮世漫不经心道:“你那九幽魔舞是白练得?”
小十迟疑道:“可那舞蹈我一跳上就停不下来啊!”
闻言浮世眉心一簇。他自幼家学渊源,再加上过目不忘的本事,可谓熟记天下武学。而九幽魔舞作为顶阶武学,因他年岁太小,一直无缘得见,等到他年岁尚长,母亲又抛夫弃子,是以对于这门武学他仅仅有儿时匆匆扫过的总纲印象,再加上母亲常常以这门武功为基础的舞蹈印象。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深知这门武学的难练。是以一见小十使出九幽魔舞的步法,即使面无表情也掩盖不了他酸得牙都疼了的事实——他料定母亲一定是手把手教她的武功。
可现在听小十一说,他不由疑惑,按照小十的意思,她学这武功却是以舞蹈为基础,而且停不下来却是由形入境没有心法的表现。
思忖片刻,他问:“你今年多大?”
小十呆了呆,随即道:“八岁。”
“你说什么?”小十甫一说完,浮世神情一变,伸手如电,擒住小十的衣领。
小十拼了命地扒开他铁柱似的手,却怎么也挣月兑不开,只感觉呼吸的气体越来越少,整个胸腔都要炸开。
浮世此时当真恨极痛极,他今年正好十五岁,母亲在他七岁时离开,而这个所谓的“弟弟”却刚刚好八岁,这岂不是说母亲再未离开前就有了这个孽种?
他恨不得现在就勒死小十!他的手青筋尽起,指骨用力,一点点缩紧,可脑中回想的却是这月余来相处的朝朝暮暮,七岁以后,他再没有被这样温柔地对待过,小十的出现,仿佛是这常年不见天日的窟穴里的一缕阳光,暖融融的温度浸润了一切。
渐渐地,他的力道终究松懈了下来,直至他的手离开她的衣领——大丈夫立足于世,当恩怨分明,错不在她。
小十解月兑了束缚,大口大口地喘气,不停地咳嗽,她捂住脖子,一瞬不瞬地盯住浮世,眼里充满不可置信还有蛮不讲理的不可原谅不能容忍!她简直都忘了自己接近他的初衷也是为了要杀他,可此时对方对他下杀手却让她完全不能接受!
浮世冷漠地别过脸,错开她交杂太多感情的眼神。
小十哪里肯轻易放过他,一出手就是他教给她的三记擒拿手,由手部到肘部,再到肩头,浮世动作略顿,却是一一化解。他却是没用他那一力破万法的高深内功,而是用以三种极为粗浅的功夫。
随即他又以之前那三招小擒拿反攻小十,小十灵机一动,回忆他方才的破解方法一一击出,浮世又抓着她的手臂逐遍纠正。直至两人以同样的手法交手第三遍,少年方招式一变,又一一破解了那三招反制。
等小十将这最后三招逐个记牢之后,浮世才淡声道:“依你所言,与你敌对之人也不过是一枚棋子,根据隔世宫的禁令,棋子不得休息高深武功。若他当真学了破解那三记小擒拿的招式,最有可能的便是方才那反制三招。而最后三招刚好能让你一一化解。”
小十没吱声。
这少年前一刻还差点儿勒死她,可转眼间又教给她六式功夫助她御敌,这并非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相反这却是他性格中极为霸道强势的一面,是阴是晴全都要由他来定夺!
她讨厌他这样。
她一向坦言,这次也不例外。她缓缓开口,一字字吐得又轻又慢:“我讨厌你这样。”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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